群臣面面相觑,殿内一片死寂。
就连素来迟钝的少女此刻也察觉到异样,怯生生挨近谢景之耳边轻唤:“景之哥哥...月儿可是闯祸了?”
“莫怕,不是月儿的错。”谢景之温言安抚,指尖轻梳少女发梢,“月儿且稍待,等宴席毕,我带你去街上买糖葫芦可好?”
“好——”少女笑靥如花,乖顺跪坐。
“你...”
谢允凝视着两人交叠的掌心,眯起双眸,正迎上青年灼灼目光。
“景之,你莫不是喝醉了?”
青年听出帝王最后的斡旋之意。然而他整肃衣冠,躬身再拜:“启奏父皇,儿臣此刻神思清明,方才陈情字字出自本心,绝无半句虚言!”
“此生除却月儿,儿臣绝不另娶。若父皇不允,东宫正妃之位宁可长悬,直至您首肯方休。”
谢景之却又将前话重复了一遍。
一众东宫幕僚们脸色苍白——殿下这次真是被逼急了,竟落得行此险棋。且不论江家本就门楣有瑕,单为个不受待见的庶出表妹如此触怒天颜。
此事可轻可重,全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而此刻御座上的老者分明已面覆寒霜。
“砰——”
瓷盏骤然在谢景之膝前碎裂。
众人惊视,发现竟是柔贵妃先于君上,摔盏震怒——
“放肆!你才多大年纪,竟敢妄言此生非她不娶?当廷顶撞君父,置天家威仪于何地?又将你父皇与本宫的颜面置于何处?还不速向你父皇请罪!”
谢景之深深吸了口气,直言道:“母妃,儿臣无过。求娶倾心之人,何错之有?”
“你...”柔贵妃指尖微颤,不安望向谢允。帝王此刻垂目凝思,眉间沟壑深深——她原想先声夺人,再给个台阶便是。未料儿子竟这般执拗,半点也不肯退让。
沉默蔓延开来,君上不发话,群臣皆屏息凝滞。
恰在僵持不下时,一灰袍老叟如烟似雾,倏然显形于谢允身侧,当下附耳密语。看那形容,就是近侧的柔贵妃也没能听得一二。
——这般神鬼莫测的功夫,非御前帝师无名莫属。
谢景之若有所思朝金马门外望去,目光恰好落在蜷缩在玉阶下的宫娥身上。那女子穿着月白宫裙,恰是荣华宫最寻常的制式。
只见谢允面皮微微抽动,忽然扯出个晦暗不明的冷笑。
千泉从容打量着这位御前第一高手,却不意与谢景之那双如墨的眸光相撞。千泉当即举盏相邀,似是无声说了什么——观其口型,却似在说“不客气”。
谢允略一颔首,无名未再多言,悄然退去。满朝文武屏息垂首,静待天子示下。
“景之。”
“儿臣在。”
“纳妃之事非同小可,且待来日再议。”谢允眼也不抬,这便说道,“说是你皇妹宫中走水,所幸没伤着...朕去瞧瞧——今夜宴席由你主理,莫失待客之道。”
谢景之躬身领命。
“不就是受了点惊吓。人又没事,有什么好瞧的?”却见柔贵妃忽地甩开帝王的手,面上笼着霜色。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却个个噤若寒蝉。
“好啦...说是烧塌了座偏殿,朕就是去看看...”谢允轻抚她的肩头,以示安抚。适逢贵妃芳诞,御驾早退,确有亏欠。
“哼!”见怀中佳人仍冷着脸,天子倾身附耳低语,终见那紧蹙的远山眉渐次舒展。
近旁的谢景之与千泉却将这番低语尽收耳中。
那老者说的却是:“罢了。既是柔微的金钗,朕也无意过问,全权交由爱妃定夺便是——此番可算公允了?”
诸事毕,谢允随即起身挥了挥手,领着宫人们匆忙退席,群臣伏地恭送。
“唉,可惜了一场好戏,好戏啊...”千泉摇头慨叹,见无人应和,泰然自若地归座饮酒。
谢景之向席间众臣依次致礼,吩咐宫侍添席,却落座于柔贵妃身侧。
柔贵妃轻蹙蛾眉:“今日殿前失态,实属冒失。好在君上并未深究,否则触怒龙颜,莫说月儿,只怕江家也难逃牵连...”
“儿臣谨记母妃教诲。”谢景之垂首敛眉。
母子二人望着远处扑蝶的懵懂少女,各怀心事。
末了,柔贵妃又低声说道:“哼。瞧本宫的寿宴过的——又是玉盏破碎,又是血光乍现,如今连主人家都要提前离席,当真...”话音未落,眸中已盈起潋滟水光。
“母妃不可!”谢景之急声劝解。
若在这吉庆时辰落泪,明日宫中又该起流言。他转而道:“今日是母妃芳诞,儿臣还未献上祝寿词...”
“无妨,太子勤于政务,本是应当。”贵妃轻拭眼角,将泪意生生压下,“本宫命途蹇涩,唯愿太子殿下莫要重蹈覆辙便好。”
谢景之闻言眉心微蹙,却未接话。
柔贵妃并未多言,只伸手为谢景之理正衣襟。
“太子,本宫有些倦了...听闻南音山红叶正艳,想来应如当年那般...”
谢景之指尖倏然轻抖,这般细微颤动,唯有母子二人心知肚明。
昔日江家罹难,柔贵妃自请往南音山妙法寺诵经,明为祈福,实与天子赌气。后来帝王三赴佛门,才将这位冷傲的贵妃迎回宫闱。
——母妃是又起了避世之念。
谢景之佯作未解深意,低声道:“既然母妃乏了,儿臣便让朝臣们早作退散,母妃也好安歇。”
柔贵妃闻言,竟绽出清浅笑靥。满殿宫人暗自惊诧,往日天子百般逗弄,这冰霜美人都不曾展颜。如今太子不过陪着说了会体己话,她便笑得如此动人,这般情态哪像深宫妇人,分明是位豆蔻少女。
人们这才恍然,太子殿下龙章凤姿,原是承袭了柔妃娘娘的神韵。
“这凤钗,你好生收着罢。树大招风,有人盯上你身边之人也是难免,今次便当做教训,下回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谢景之默然。
“至于月儿,本宫知晓你心思不在此。然你父皇断不会让一个痴儿居正妃之位,你若真有心,你二人不妨各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