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凝霜,宫墙深处,残叶坠阶,空庭寂寥。
正值酒宴阑珊之际。
谢景之斜倚矮榻,棋盘映着摇曳烛光。枰上风云诡谲,白龙遭黑蛟围剿,正作困兽之斗,而谢景之却瞧着手中一片素笺出神。
“三日之后,夜宴相见。”
——是对方暗借那懵懂少女递来的信笺。
他摇头轻笑,暗忖那人经年未见,依旧这般肆意张狂——值此风雨飘摇之际,竟欲单骑赴会,直面永昭皇帝的森严宫禁。
“殿下。”一青年如鬼魅般现身雕窗之外。
“贪刃,来得正好。”谢景之漫应一声,指尖仍摩挲温润云子,“查到什么,不妨直说。”
“南境密信延误三日,虽费了些周折,不过林家兵械库已焚。然海潮汹涌,浮油残灰旬月未消,乡野传言愈烈,说天罚临世,海神显怒——此事恐已传入圣听。”
谢景之面不改色,手中白子铿然落定——虽破重围,却见四隅暗伏刀兵。
“由他们说去...捕风捉影之事,父皇纵有疑虑,亦无实证。”
“是。”青年颔首,话音稍顿,“另外...姑娘自打进入永南地界,便再无音讯。”
玉子忽悬半空,谢景之淡然道:“嗯。”
贪刃解释道:“许是水路耽搁......”
“无妨。无有消息,便是消息。”谢景之声音淡然,“倒是记得问剑山庄与镇南镖局有婚约在先...此番林家遇险,南宫孤舟可曾现身?”
贪刃点头:“正是。问剑庄主亲自出面平息事端,林家长子不日将入赘山庄。”
谢景之忽然轻笑出声:“...奇了,她与南宫孤舟竟没再打上一架么?”
“殿下说笑了...姑娘行事向来稳妥。”贪刃措辞谨慎,额前冒汗。
似是想起什么,谢景之笑而不语。
青年继续禀告:“据黛州的暗桩回报,姑娘确与其打了个照面,但并未争执便离去了。”
“知道了。”谢景之了然,却见青年迟疑未离,“还有何事?”
“摘星阁此番派出的...”贪刃暗忖半晌,却斟酌道,“是当年叶守清留在宫中的血脉。”
黑子叩在棋盘上,围杀之势已成。
“叶染衣?此人不是多年深居宫闱吗?为何突然获准离宫了?”谢景之凝视棋局,白龙虽受重创,尾梢却仍暗藏玄机,“呵,这步棋倒是下得险...”
“正是。数日前叶染衣出京南下,亦是忽而消失在永南一带...”
谢景之把玩着莹白云子,唇角微扬。
“若区区叶氏后人便能困住她,这十恶司不要也罢...”
贪刃不接话,就如此隔窗候命。
落子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步一顿,有条不紊。
“荣华宫那位素来疑心重,若是迫得太紧,反而易生变数。权谋如弈,更如比武斗狠,不如待他们先出招,我们才好拆招。”
谢景之凝视棋盘,忽将白子点在星位之外的盲区。
一子定局,一如青年心绪。
“——问剑山庄之事不必挂怀。南宫孤舟若能整顿江湖势力,反倒替我们省下诸多周折。”
“那...姑娘那边...”
“由她去。她向来有主见,何需他人劳神?”谢景之刚打算摆手,似乎想到什么,又笑着补充道,“你这担忧,不妨留到她回来之后——听说她前年种在小筑门前的那株青槐,不知被哪个粗心的浇多了水,前日里枯死了。她平素最喜槐花,此番怕是要再等三五个春秋。你倒不如琢磨琢磨,待她回来,该怎么圆这个话头?”
窗外青年顿了顿,倏然想起那个“粗心者”好像并非别人,当即抹去额前冷汗:
“得嘞,改日定当补她百十株...不若将这东宫尽数栽满槐木,保准教姑娘天天来殿下这儿纳凉。嘿!岂非皆大欢喜!”
谁料谢景之竟听入了心,煞有其事道:“你这个法子倒是很好,不如就这么办罢?”
贪刃顿时苦了脸:“使不得啊!莫说咱没这个闲钱,回头君上那儿怕是要怪罪...殿下莫不是当真了?方才纯属戏言、戏言...”
谢景之莞尔:“孤亦不过说笑。”
青年堆着笑应和,心中却暗自腹诽——都说槐乃木中之鬼,那株青槐还没长成,他便每日都觉小筑阴气森森...说来究竟是何方高人教她在宅前植槐聚阴的?!
“对了。”谢景之忽而提起几颗棋子,淡声问道,“欲刃那边进展如何?”
“他.....”贪刃欲言又止。
“说。”
谢景之指尖微顿,心中升起微妙预感。
“欲刃私自会见了贺远山...”
“本宫知晓了。”谢景之忽而摆手,截断青年未尽之言。
“收网吧。”
“...是。”贪刃不敢有误。
谢景之叹息一声:“你去吧。”
贪刃躬身一礼,悄然隐去。
更深露重,寒气侵衣。
谢景之掩唇低咳,不再碰那盘残局,却将暖炉揽得更紧些。
他长睫低垂,怔怔望着案几出神。
烛火明灭,案上满是习字。
蓬山此去无路,青鸟殷勤探看。
——这是他前日遣人传去的亲笔信,为的是命恰在南境的她销毁军械。
数月前,荣华宫密遣使者西行,欲笼络大宛王室与克兹尔塔格部族,未料夜来既斩大宛王储,又栽赃于荣华宫。
那时他望着风尘仆仆从西州赶回的紫衣少女,听她禀报任务达成,只得无奈笑道:
“我只让你断绝他们往来,你竟这般冒进...虽解大宛之祸,可曾想过若激怒谢京华,你要如何应对?”
少女漫不经心拂去衣襟砂砾,却扬眉道:“那便来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何时怕过他们?”
他摇头叹道:“孩子话...”
二人皆深谙宫闱权术,谢京华素来睚眦必报。如今敌暗我明,为保周全,那少女只得暂避锋芒。考虑到东宫必有耳目,她悄然布置安排,未与任何人道别,某日突然独自南行。
——现在看来,那封引她去半桥驿的密函,亦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谢景之唇角掠过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般先斩后奏行事,倒也符合她的作风。
冷风骤然穿堂而过,案牍纸张纷扬飘落。谢景之眸光微动,似从回忆惊醒,屈身将满地雪笺逐片拾起。
其中一页,赫然写着清婉端丽的小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烛光忽明忽暗。
字迹流转,似有玉颜浮现。
紫衣若雾,眸清齿洁,眉目凝霜。
或许她不曾察觉,是他一时兴起,提笔传信。那信笺越过千山万水,也不过是为了应和她此句真意。
——那个为了追寻至亲下落而执拗奔波的少女,又能否读懂这隐晦心绪?
自然不能。或许在少女眼中,这封信笺不过是他下达的又一道指令。
毕竟她可是嗔刃,向来没有心。
谢景之将素笺移至烛焰上方,凝视着纸页一寸寸被火舌吞噬。
——可满地散落的纸笺,又岂能烧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