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的身体愈发病坏,早朝已是力不从心,然仍勤勉操劳。除了西承枢,很少有人知道朝中政务实乃西承机在治理,帝君去年年末就卧病难愈,精力不继,无法处理国务。此时朝中结党者分庭抗礼,在野贼寇猖獗扰乱民生,承机弟未满十二,纵有天赋之才,岁单力薄难战群臣敌寇,尚不显露于朝堂,立父皇翼下,待功成业建,方可继承大统。
时至立夏,服药收效甚微,帝君每况愈下。一日,药罢,帝君唤承枢于前,问东匪今如何。承枢回,亡命之徒,嗜财如命,钱财官职或可收归已用。帝君道,不可,须除之。承枢言,匪类群居之地虽易守难攻,然围困可尽灭。帝君拍床沿,好,即刻拟秘旨任命承机前往剿寇。承枢惊,帝君涕道,朕时日无多,若承机得此功,必能震慑朝野。
西承机领命而去,西承枢骑马相送到西都外。西承机正色道,“皇兄再送就要随我同去横岭了,父皇还需要皇兄排忧解难。”
西承枢道,“横岭近西南两国边境,万事谨慎。”
“放心。”
西承机的心就没放在自己身上,还未到葬归谷,在临近小镇体察民情之时,就被贼人掳了去。
那贼人生得是俊美无俦,除了威胁西承机给随行人暗中留了个“待命”的字条,一路上伺候得舒舒服服,就差亲自服侍起居了。西承机也认为这事没有发生的原因是他们一路上都在风餐露宿,没有条件,不然指日可待。
西承机嚼完最后一颗冰糖葫芦,垂涎欲滴盯着被熏烤得香味四溢、皮酥肉嫩的鸡,“谢谢大哥,我正在长身体,需要多吃点。”
贼人毫不吝啬将最肥美的部分分给西承机,西承机眉开眼笑,边啃边说,“唔唔唔真香。”
贼人眉目一弯,笑了。
西承机愣了一愣,脱口而出,“哥哥你脸上有花。”
“花?”贼人疑惑抹了把脸,还是不知所云。
西承机道:“又没了,你一笑就会出现,不笑就没了。”
贼人一直刀不离手,西承机本有些惧意。几日相处下来,西承机可耻地发现他甚至比贴身宫人好用,如今又有了一笑之谈,愈发觉得贼人亲近,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贼人,本名莫千衷,几乎是有问必答,西承机很快套出他的来龙去脉。莫千衷乃葬归谷恶人之一,谷内人大多年迈,缺人照看,此次出行只为请个人服侍老人。
西承机听得目瞪口呆,且不说莫千衷毫不避讳坦白身份,就他怎么看都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少爷,像是能照顾老人的合适人选吗。偏偏莫千衷脸上看不出一丝缝隙,不然说他是看上他的容貌,掳回去暖床更可信一点。
葬归谷房屋稀疏,耕地荒芜,俨然繁荣过后的样子。莫千衷把西承机带给了一个花甲老人,老人睡在门口躺椅晒太阳,见了西承机激动坐起,莫千衷立刻垫了枕头让她坐着舒服些。
“衷仔果然有眼光,我就要他这样眉清目秀细皮嫩肉的。”老人招呼西承机靠近,问,“叫什么名字?”
老人皮肤松弛,五官似要熔化般勉强挂在该挂的地方,西承机托起她伸过来的手,上面布满疤痕陈茧,又皱又硬。
“姬成。”
老人摸着西承机的手,慈笑道,“那以后就叫你小姬吧。”
在西承机坚持下,称呼改成了姬仔,虽然莫千衷疑惑不都是小鸡仔,何必。
西承机猜对了,他确实要负责暖床,白日里被老人指挥做饭洗衣打扫,晚上还要陪聊,基本上老人还没睡着,西承机就趴在床沿累乏过去。第二天醒来总是脱了外衣睡在床榻,西承机呆若木鸡,老人道,“姬仔难道还怕我这个半瘫的老婆子做什么,以后上榻同眠吧,免得还要衷仔把你抱上来。”西承机咬牙坚持了几天仍是见不到莫千衷后妥协了。
老人就是个黑监工,日夜不休督促西承机干活。七天下来,西承机不沾阳春水的十指被躏蹂得伤痕累累、皱皱巴巴,收获也不少,谷内人认得了七七八八。谷内多数人年迈伤残、行动不便,相互扶持生活,除了一个比他还小一半的幼童,就没有劳动力。那孩子一人之力几乎承担了所有人的生活所需,令同为童工的西承机莫名惭愧,只得忍气吞声被压榨。
当晚,西承机睡得迷迷瞪瞪,枕边换了人也不知道。鸡鸣时刻西承机照常醒来,触及身侧人浑身冰凉,翻身一看才惊觉莫千衷面貌苍白躺在他身边。西承机嗅到变质的血腥味,顺着凝有血痂的脖子一掀被子,莫千衷上半身都是乌黑的血垢,要不是这个人还气若游丝呼着气,西承机几乎要以为自己和死人睡了半宿。
老人不见踪迹,西承机跳下床,赤着脚出门找人帮忙,门外天色暗沉无光,只透出一狭线微蓝的天际。西承机在鸡犬相闻的屋舍外被浸骨的寒凉冻得打了个颤。
他为什么想救莫千衷,他的任务就是剿灭葬归谷的恶人,这里除了莫千衷就剩些老弱病残。莫千衷死了,他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踏平这里。莫千衷救活了又怎样,他还是要再杀他一遍。
西承机搓了搓手臂才发觉自己只穿了单衣就心急如焚跑出来,暗骂自己何苦多想,顺应心意就罢。
西承机熟练烧了热水端到床畔,从边缘处剪了衣服,擦净血垢。两条再宽点就能叫窟窿的刀伤交叉在莫千衷胸口,谨慎侧翻过身,莫千衷后背的衣服与血肉融为一体,床单上全是乌黑浓稠的血渍,触目惊心。两滴泪啪嗒滴在血垢上,西承机意识到自己害怕得发抖落泪,他害怕莫千衷一命呜呼了,怕到有些喘不过气,怕到胸口位置莫名抽痛。
西承机擦拭出一盆腥臭刺鼻的黑水后,老人带着幼童回来了。泫然欲泣的幼童拿了刚捣的药急欲亲自敷上,就被老人阻拦,把敷药包扎的活儿指给了西承机。
幼童在旁指导西承机,恨不得推开西承机自己来。草药刺痛伤口终于唤醒莫千衷的意识,莫千衷呼吸变得急促,眉头皱得要交接到一起。就在幼童连续轻声道着“轻点”的时候,莫千衷睁开了眼睛,只开了一条狭缝,底下瞳光闪烁。
西承机以为只是人眼皮没阖上,意识还是没苏醒的,待他快包扎好,才有余光注意到莫千衷的眼睛在跟着他的动作转。
西承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衷仔就交给你了,好生待他。”老人嘱咐完便差遣幼童推着轮椅离去。
老人的话听上去有些怪异,西承机没多想,换洗完床单被套又坐回床畔。莫千衷还是狭眯着眼,呼吸平稳有力多了,身体还是凉。西承机给他掖完被子,还是觉得不妥,搓了搓自己洗得冰凉的手,把人往里面挪了挪,钻进被窝,避开伤口把人圈了起来。
你要早点好起来,我留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