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榷眼神湿漉漉的,“先生,你要离开我们了吗?”
“榷儿,你是神使最喜欢的神子,想必你也十分敬重他,而我的使命是杀他。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
“我这条命是你捡的,他的命我势在必得,但我可以给你个机会通报神使防范我,你甚至可以把我交出去……”
商榷堵着耳朵夺门而出。
“他从家里特意赶回来陪你过中秋,你何必在这个时候刁难他呢。”方汝道。
“人不能太贪心,总要有得有失,何况我不是他的兔子。”
是夜,那人在案前剪了半夜烛花,方汝睡得迷迷瞪瞪被那人晃醒。
“榷儿怎么还没回来?”
方汝问了句时辰,那人道已经过了亥时。
“他多半是在神殿。”方汝打了个激灵,全然清醒过来,“大夫,他会出卖你吗?”
“不会,会的话我早就不在这儿了。”那人收拾了几个物件就要出门,“他从来没这么晚还在外面,我去找他。”
方汝跳下床拽住那人衣袖,“我去吧,我在十方教行走比较方便。你不用担心,在教内还是很安全的。”
最后那人还是跟着方汝出了门,毕竟方汝本身就是个行动不便的人,独身出门更加危险。
十方教灯火鳞鳞,唯独镀满银辉的神殿包裹了一团暖黄的光晕。当然这些方汝都无缘得见。正值佳节,教徒信徒多半回家团圆去了,神殿周围万籁俱寂。
那人隐在暗处,方汝叩了叩殿门,清脆的叩击声笃笃回响。方汝接连敲了几次都无人回应,就直接推开了殿门。
走入殿内,方汝只能听见自己的足音。
“大夫,你进来了吗?”方汝问道。
蓦地,一双大掌从身后紧捂方汝的口鼻,钳制了他的臂膀将他托起,无力反抗的方汝直接被挟到了神殿的下层。
方汝听见了神使的声音,又听桎梏着自己的人道:“你一直惦记的娃娃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这个你拿去,那个难缠的我来调教,我可不会手软。”
“方汝。”他听见了商榷急促颤抖的哭腔。
方汝放弃挣扎,舒了一口气,佯装镇定道:“你放开我,我有办法搞定他。”
“噢?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这人道。
“我知道。”
这人放下方汝,细致划过方汝的眉眼,停在了两片薄唇上。
“是个可人,可惜了这双眼睛,没有神采。”这人将拇指伸进方汝口中搅动,“我改变主意了,神使,我想尝尝他的滋味。”
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商榷永生难忘。
先生打开机关,找到他们的时候,方汝狠狠咬着那个将他衣衫褪到腰间的教徒的脖颈,鲜血喷薄而出,喷溅到方汝和神使的脸上。
而商榷红了眼双手紧握烛台,不停在神使背上戳刺,直至神使不再动弹。先生丢掉商榷手中的烛台,脱下外衫裹起方汝上身,在血泊中将两个血人按在自己怀中抚慰。
商榷回想起一切的开端,不过是给神使送月饼,然后神使对面的教徒说了句,“中秋佳节送到嘴边的月饼,想必味道一定不错。”
一夜梦魇,第二天醒来的方汝和商榷发现那个人不见了,十方教没有掀起波澜,一切都按秩序行进。
两人风声鹤唳过了一天,直到授课结束后,先生告知两人,神使要召见他们。
两人心中隐隐有种猜测。神使一如往常坐在纱帐后,“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召见你们吗?”
陌生的声音,模糊的面孔。
两人磕磕巴巴答:“不知,请神使指教。”
神使从纱帐中走出来跪坐在他们面前的蒲团上,挑起两人的头,“我召唤你们,是要满足你们的愿望。”
“大夫。”
“先生。”
“叫神使。”
那人成为神使,留在了十方教。他说是为了满足商榷和方汝的愿望,却没明说究竟是什么愿望。商榷只知道先生不会离开了,方汝却明白,大夫向他许诺了十方教光明的未来。
借着神使的便利,商榷在灯火通明的神殿安心研读四书五经备战童试,方汝则跟着神使熟悉药理,为医治他的眼疾做准备。
到了试药之日,方汝忐忑服下粘稠苦涩的药汁。方汝闭眼静坐半晌,商榷紧张握紧他的双手,“承受不住就宣泄出来。”
方汝缓缓睁开眼睛,沮丧道:“没有半点不适,也没有一丝效用。”
商榷望向神使,神使只道:“我的药能医人,能伤人,唯独不会无用。”
方汝平复心情,接受事实,照常作息。时至夤夜,方汝依旧精力充沛,无法入眠,甚至眼睛开始酸胀难耐,不停流泪。
商榷被方汝的呻·吟唤醒,赤脚跑到方汝床前,只见方汝正用十指抓挠眼眶,眼眶周围尤见丝丝血痕。商榷除了控制方汝成爪的双手,别无他法。
“我去叫神使,你千万忍住,不要动手。”
说完转身,却被方汝拉住手腕。
“你把我双手绑起来吧。”
商榷没有带回神使,只为神使传了话,“神使说……你只能忍过去,除此之外,无计可施。”
后面还有一句,商榷没能说出口。
“忍过去了,他的眼睛也不一定能复明。”
方汝在床上翻滚了一夜。这一夜,商榷守在床畔为方汝擦汗倒水,也是一夜未眠。鸡鸣过后,方汝精疲力竭总算昏睡了过去,商榷半趴在床畔入了眠。
待商榷腰酸背痛转醒,已是日上三竿。方汝木偶似的坐在床上,商榷爬到方汝身侧,解了方汝腕间的绑带,按着方汝的双肩问道:“你……还是……”
“还是看不见。”方汝双手覆面,轻声哽咽道。
商榷看着他腕间勒出的红痕,那是磨掉的一层皮,商榷哑然,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
翌年,商榷回家参加童试,神子当中只剩方汝留在十方教陪伴神使。
这半年间,方汝汤药不断。药都是神使亲手熬的,每次都是两碗。药是治神使旧疾的,因为要瞒着商榷,所以每次方汝都要喝一碗。神使咯血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神使戏谑道幸好不跟他俩住一起了,不然就瞒不住榷儿了。
方汝问起药效,为何服用不见神使好转,反而恶化。
神使模棱两可回答过,“没坏处就对了。”
童试之期,十方教人来人往,不逊庙会。神使命人在殿门摆了一尊大型香炉和许愿架任信徒烧香祈愿,自己却关上殿门,不见来人,宣称是为信徒沟通神祇而闭关。
实则神使带着方汝溜出了十方教。他们在郊外休憩时被一队人马拦在茶棚。待那队人头领闻讯而来,见到方汝,直接转头开骂手下人,废物耽误时间,孩子没这么大。末了给神使拱手道完歉,领队而去。
路上方汝道:“我看神使直冒冷汗,我还以为他们真是来抓你的。”
神使笑了笑,没接话。
行至之处,人烟稀少,眼见日渐西沉,两人才遥遥望见炊烟。
两人投宿的农户热情好客,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熏肉腊肠拿出来招待两人。得知方汝目盲之后,农户夫妇还叮嘱自家比方汝小三岁的儿子——小栗子——为方汝引路。
而神使在见到孩子后语气态度稍有变化,方汝敏锐地觉察到了。
随后与小栗子相处的无多时,方汝也明显发现了端倪——小栗子对这个家完全不熟悉。
神使没有挑明,方汝也不动声色。仅是一夜,方汝疑窦丛生。两夫妇舐犊情深,小栗子更是乖巧孝顺,俨然十足的温馨家庭之状。
第二天,方汝睡眼惺忪穿罢衣服,顺着光线踱都门前伸了个懒腰。方汝眨了眨眼,视野中鲜有地出现了血色。方汝十指盖着眼皮,缓缓移开的同时轻颤着睁开眼睛,视野慢慢从一片淡淡的绯色转变为纸黄,最后呈现在他眼前景色有了各种色彩。
“神使,神使。”激动过后的方汝四处寻找神使,想与他分享重见光明的喜悦。
最后方汝在后院看到了想象过千百次的神使的背影,颀长挺拔。方汝躲在水缸之后,正计划如何给神使一个惊喜。
神使蹲下,给小栗子擦了擦手中残留的碎屑,小栗子掌心微痒,咯咯笑了出来。
“小栗子,你的全名叫什么?”
“鹿栗。”
“不对噢,小栗子不姓鹿。”
小栗子一板一眼道:“爹爹姓鹿,小栗子应该跟着爹爹姓鹿。”
“你的爹爹真的姓鹿吗?”神使摊开小栗子的左手,“可是小栗子手上的银镯告诉我,这个镯子是你爹送给你的,而你的爹爹不姓鹿。”
“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神使,我握着这个镯子就能知道它有过什么经历。”神使冲满脸惊疑的小栗子眨了眨眼,“你先想不想知道它还告诉了我什么?”
小栗子没有丝毫迟疑,“它还说了什么?我想知道。”
“它说呀,它本来是小栗子爹爹最敬爱的叔父打造出来送给小栗子爹爹的诞辰礼物。后来小栗子爹爹慢慢长大,手长粗了戴不上,就把银镯装在荷包里贴身佩戴。后来小栗子出生了,爹爹就把心爱的小镯子作为诞生礼物送给了小栗子。”
“它的确是爹爹送给我的。可是爹爹不要我了,他把我送给别人。他还派人半路杀我,我认得他们,他们都是爹爹的手下。”小栗子泫然欲泣。
神使低声喃喃,“原来如此。”又对小栗子道,“那你爹爹的手下厉害吗?”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这就对了。”神使点了点小栗子眉心,“用你的小脑袋瓜想想,他们这么厉害,如果他们要杀你,你还逃得掉吗?”
小栗子挠了挠头,眼珠子骨碌碌转,“他们不是来杀我的?”
“他们可能是你爹爹派来保护你的。”
“真的吗?”
“真的,我是神使,我有神通。”
小栗子哭丧着脸道:“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我,不然为什么他要把我送掉。”
神使继续诱导,“我不是说了吗,小栗子手上的银镯是你爹爹最心爱的宝贝,他把它送给你,就说明你也是他的宝贝。你要相信,你爹爹这么做,一定是为你考虑过后做的决定。”
神使乘胜追击,“你说你爹爹派人半路劫杀你。其实是有坏人要杀你,你爹爹为了不让坏人得逞而派人保护你。你现在一个人逃走,一定有很多人在找你,坏人找不到你,你爹爹也找不到你,你爹爹该多担心多难过。”
“我……可是爹爹娘亲也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我不想被送给别人,我想和爹爹娘亲生活在一起。”
这个爹爹娘亲应该是指的农户夫妇,神使判断。
“可是小栗子不能这么自私。”神使炯炯盯着纠结着眉头的小栗子,“即使你留在这里,你很快会被找到,到时候还会牵连你的这个爹爹娘亲。”
“可是我害怕,他们都说那个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我害怕被吃掉。”小栗子眼泪扑簌簌滚落,神使哼笑了一声给他擦拭。
“那都是用来逗你玩的。”神使信誓旦旦道,“我以神使的名义担保,那个地方的人很温柔的,小栗子即使遇到危险也会逢凶化吉。”
“小栗子要接受命运的安排啊,勇敢点。”神使璨然一笑,“命运就是神祇为你引路,而你披荆斩棘,一路前行。”
小栗子睁大眼睛看着这个笑起来会发光的人。神使捏了捏他的鼻头,一个轻吻落在小栗子左眼。
“神使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保护你的,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化身成别人为你引路。”
小栗子捂着左眼,心若擂鼓:“这是神使的印记吗?”
“嗯哼。”
神使带小栗子回屋的时候,发现了躲在水缸后的方汝。神使居高临下冲他伸手,方汝眯着眼睛仰望这个晨光中的人,默默抓住他的手。
用早饭之时,小栗子吃着吃着开始掉眼泪,吓坏了两夫妇,在夫妇的关心下小栗子哽咽着跟他们道别。夫妇俩直安慰小栗子道,他永远都是自己的孩子,这个家随时欢迎他回来。
夫妇与神使坦白,他俩多年未育,一直想要个孩子,而小栗子像是神明的礼物从天而降。神使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临行之际给夫妇留下了一个小瓷瓶,叮嘱农妇首月服一粒,隔月再服,每次间隔加一月,服到差不多没了的时候就能拥有属于他们的孩子。夫妇感激涕零。
神使躲在暗处看着小栗子与那队人会合,方汝拉着他的衣角道,“神使认得他么?”
神使反问:“你都听见了?”
“模模糊糊。”
神使蹲下了对着方汝道:“我没见过他,那番话也是连蒙带猜。别人为他安排的命运或许不该如此,我却自私地加以引导。”
“我也觉得,你就是个神棍。可是你这个神棍的歪理蛮动听的。”方汝捧这神使的脸,带着笑意,“我终于看到你的脸了,跟我想象中一样。”
“恭喜重获光明。”神使也会心一笑,“只有这么近才能看清我吗?”
“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神使安慰道:“有时候看不清反而能看清更多。”
后来某次方汝在商榷在场时提起小栗子之事,神使对着他们语重心长道:“希望那条路不是条歧路。如果哪天你们误入歧途,无论晚不晚,千万记得回头。有的经历一生只能一次,做错了选择,至少不要抱憾终身。”
商榷留在十方教的时间越来越少,方汝忧心忡忡,神使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神使在他怀中长眠的时候,商榷正在参加秋试。
神使弥留之际,温声道:“眨眼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还是来不及完成你的愿望。”
“神使早就满足我的愿望了。”
“乖孩子,叫我一声师父吧。”
“师……父。”
“乖徒儿,可惜榷儿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