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你也要对我刀剑相向吗?”柏褚抬起头,眼眶盈着泪水,一片茫然的神色冷不丁撞进谢相眼中。
良久,他似乎听得谢相若有似无的叹息。
“陛下有令,永夜城邪魔夜潜宫中,盗走先帝遗体炼为丹药,罪无可赦。拿下。”
谢相一声令下,身后弟子走向前来控制住风烛残年的老城主,顺手绑了柏褚。
那弟子在柏褚面前停顿许久,深深看他一眼,似乎跟他有故交。柏褚没什么反应,或许已经不记得从前身边有这么一个人。
做完这一切,那名弟子退至谢相身边,瞄了眼他的脸色——谢相眉头依然微微蹙着,左手拇指无意识摩挲着食指关节。
察觉到弟子的眼神,谢相恢复平日的神色,道,“都清干净了?”
“回师父,仅剩的活口都在这了。”那弟子一顿,又问,“他们......师尊要如何处置?”
谢相垂眸想了想,“护卫杀了,剩下的......带走。”
另一边,陆铭锋闻言忍不住咄咄逼人,“怎么,大师兄是打算假公济私?”
“师弟多虑了,我有什么好假公济私的。”谢相未多做解释,转身准备离开,就听身后少年轻轻笑了一声,“既如此,那何不直接在这儿一剑把我戳死,还省得麻烦。”
谢相:“......”
小兔崽子。
众人班师回朝,也懒得去管谢相到底是不是想要假公济私——这崽子在他跟前总归翻不起什么大浪,不至于赶尽杀绝。
回到春风里,谢相把绑着柏褚的绳子解了,“坐下,聊聊。”
“哼。”柏褚冷哼一声,接着转过身,连带着头一道扭过去,不给谢相半个眼神。
又闻那人叹息,“先跟我说说,那老城主,对你来说是个怎么样的人?”
柏褚不言,面色冷淡得好像不久之前掉眼泪珠子的人不是他。
谢相又问,“他待你如何?”
眼皮一掀,听出谢相这是关心他,柏褚这才勉强回答一句话。
“不好。”
“哦......”谢相若有所思,温和道,“那就让他们去了结了他。”
柏褚:“......?”几年不见,这人是染上什么爱杀人的怪癖了吗?
“但他于我有知遇之恩。”探究地扫了身侧人一眼,柏褚语气生硬,铁了心了要惹谢相生气,“再怎么不如也比你好。”
“比我......好么?”原本“风雨欲来我睡大觉,山崩海啸我还睡觉”的谢相神色愕然,掩饰完美的表情终于因为这句话出现一丝裂缝,似乎真的开始怀疑自己从前待他有多不如。
“反正不会像你一样,就这么把我丢了,也不找我。”柏褚声音弱下去,攥了攥手指,不愿再说。
知遇之恩是假的,当年他奄奄一息伏在老城主脚下苦求,说自己甘愿为老城主卖命。老城主只是淡淡扫他一眼,不疾不徐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如同在跟一只随时可以踩死的蚂蚁说话,不以为意,“你这条烂命吗?我看算了。”
他要柏褚摒弃一身仙法,彻底坠入无尽深渊,成为一名恶贯满盈的魔头。
他要柏褚继承他的衣钵,要柏褚归顺这肮脏地狱。
这算哪门子的知遇之恩。
只是这些,柏褚都不想跟身旁这人说。他固执地认为跟谢相卖惨远不比被谢相发现自己的惨更招人心疼,也更让谢相难受。主要还是想看谢相难受,否则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人死守着从前情分不舍得撒手,只有他日日活在痛苦里,那不公平。
“柏褚,”谢相垂眸看他,“我找过你。”
眼见柏褚还不乐意转过身,谢相只好继续说下去。
“当年......我出关之时,你已离开山门两月之久,又逢天道下旨,我忙于奔波,所以找你算不上容易。我找了我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唯独永夜城。一年之后,你名声大噪,我就更不想去证实,不想看到如今人人喊打喊杀的永夜城少城主,是我昔日小徒。”
“离开?你认为我是自己离开的是吗?”柏褚倏然转身,红着的眼眶被谢相尽收眼底,那双眼睛里蕴含太多太多谢相看不懂的情绪,山雨欲来,暗流涌动。
四目相对,谢相被他眼底的泪花刺了一下。
“柏褚。我们有什么误会需要解开吗?”良久,谢相才顶着这样的目光堪堪开口。
柏褚声音艰涩,“与你何干呢。”
谢相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放软语气,向他妥协。
“因为我是师父,我需要弄清楚为什么自己一出关,我亲手养大的小徒就摇身一变成为永夜城的少城主,不认我了。”
“没有。”柏褚闭上眼睛彻底泄了气,失尽力气,“没有不认你。”
“那你告诉我,当年,你离开崇泽山,发生了什么。”他说到“离开”二字的时候顿了一下,似乎在考量这个词是否不妥。
好在柏褚没再揪着这两个词不放,而是缓缓道来。
“那年......我是被人丢下山的。”
柏褚眼前渐渐浮现当日景象。
柏褚练剑累了,在一处大石头上躺下来。
那天的天空是那样的澄澈,风吹在身上是那样的舒服。
阳光打在身上让他萌生丝丝困意。
于是柏褚抬起胳膊往眼上一遮,便睡着了。他是被众人嘈杂的喊叫声吵醒的,还以为教习剑法的老师父来了,赶忙爬起来继续苦练。
却是被人一脚踹翻在地,那双脚死死踩在柏褚肩上,剑尖直指着他的眼睛,只差毫厘。
“你要做什么?”柏褚撇开头,不懂那人此举何意。
“你问我做什么?你当真不知吗?”持剑人扫了他颈侧一眼,冷笑,“你这妖物,跟我去见门主!”
柏褚的心一下凉了个彻底。
他双手叫人绑在身后,整个人被丢到老门主面前,跪在地上侧头问道,“我做什么了。”
老门主只是摇头,“不知悔改,打。”
“他们对我拳打脚踢,更有甚者抓起剑朝我捅过来......剑从身体里被拔出去的瞬间,有人给了我一脚......踹在,被剑捅伤的地方。老门主看我快死了才让他们住手。接着就把我丢下山脚,说要拿我喂食山野猛兽。
我想知道你是否默认了他们这样对我......所以我没有死,可我也无处可去,拖着将死的身体去到永夜城,老城主留下了我,筹码是继承他的衣钵......”
“谢无归,”柏褚破碎的情绪完完整整扎进谢相眼眸,一点没洒。他哑着声问,“你能懂吗?我没得选......”
谢相被惊得说不出话,在他不知情的日子里,柏褚受了那么多委屈。
即便怀疑被丢下山去有自己的手笔,也没有平白无故恨上自己,只是在重逢之时,万般难过的问上一句,“连你也要对我刀剑相向吗”。
谢相这才懂了“也”字的含义。
原来早在数年之前,就有人曾经对他刀剑相向了。
而这一切,作为师父,竟一无所知。
谢相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罕见的有些不知所措,“我对此事一无所知,里面也并无我的手笔......柏褚,是我愧对你。”
“你没什么好愧对我的,你也说了,你一无所知。”柏褚垂下头,深吸一口气,道,“我不能留在这里,留下来总要给你添麻烦的,如果没什么事,我就走了。”
“走?你打算去哪,你有地方去吗。”谢相说。
“随便去哪,去被你们屠得只剩残垣断壁的永夜城,去睡大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