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用讥诮的语气道:“既然孟小五郎料事如神,眼下林大人将那些前尘往事都理清了,就请你断一断方才你自己提出来的问题,可好?”
“什、什么问题?”
“就是……”小棠起身走到孟旸跟前,学着他的神色语气道,“陈方杀了个乞丐,然后自己当了几日乞丐,再然后就把自己给吊死了,这叫什么事儿?”
众人皆笑起来,连林琮也不禁莞尔,只有孟旸望着小棠无计可施。
郑主簿乐呵呵地环视着屋子,目光在每个人身上都停留了一下,那是一种真心的对晚辈的赞赏与喜欢。“小棠,不如你来说说?”他道。
小棠敛了笑,依旧坐好,认真地道:“要我看是因为陈方入赘王家之前犯过事儿,呐,你们想,陈方要带儿子走,这不是很简单么?走就好了啊!为什么要找个乞丐替代自己呢?无非就是想要金蝉脱壳、李代桃僵,让人以为他死了,况且普济也曾说,他自己觉得罪孽深重。至于他为什么要自杀……莫不是畏罪自杀?”
田生不太明白,犹豫再三还是问道:“慧觉眼下就在衙里,为何不直接问他?”
“知己知彼嘛!”小棠笑道,她会挖苦孟旸,对田生却是耐心得很,“只有我们自己掌握了足够多的证据,有了充足的准备,才能有足够的底气面对慧觉,才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正说着,侯安匆匆而来,将手中一封书信递给林琮:“小郎君,这是申屠姑娘的信。”
小棠还在跟田生说话,忽觉似乎有人在看她,转头时见孟旸正朝她挤眉弄眼,她不明所以,顺着指引朝林琮看去,只见他将那书信接过去,也没看就随手压在了那堆旧籍册下面。
“咦?”虽然光线昏暗,侯安还是察觉出了不对,便上前走了两步细看,“小郎君,你怎么伤着了?”
林琮飞快地扫了小棠一眼,若无其事地道:“不小心磕了一下,不妨事,你且去吧。”
小棠被看得一阵心虚,便无暇顾及孟旸,尽管她很好奇他那充满倾诉欲的眼神里藏着的到底是什么小道消息。
侯安两步一回头地走了。傅临渊则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禀大人,这些便是近些年的捕亡牒文。”
捕亡牒文的作用就像后世的通缉令和协查通告,它是由各级衙署在缉捕盗贼、逃逸囚犯、流寇过程中向其他官司发送的通告,接受通告的官司,应通知所辖各乡、里、村等访查捉拿。
小棠明白了,若陈方当真是因为从前犯过事而要离开,那他一定是得了事发的风声,既然是风声,那一定是来自官府的动作,所以“陈元”这个名字应该就在这沓牒文里。
可是,直到林琮将所有牒文翻完,他深锁的眉头都没有舒展开:“奇怪。”他低声叹了一句。
看来是没有找到,大家伙也不敢说话,忽然,他目光一闪:“不对!近些年,诸路递铺多有文书积滞、违时甚至被盗拆的现象,我记得今上即位不久还专门为此下了诏令对诸路递铺进行整饬,这些迟滞的牒文呢?应该不在这里面。”
傅临渊答不上来,只好去看郑主簿,奈何他总慢一拍,对着傅临渊的目光愣了好一会才忙不迭道:“有有有,我都收着哪!”
傅临渊松了口气:“您收哪了?我带人去取。”
“哎——”郑主簿语调上扬,“你们找不着的,需得我去,再多去几个,足足两大箱子呢!”
小棠自觉起身跟着其他人一起往外走,却听林琮在身后喊她:“甘捕快等等,我还有事要问你。”她便回头坐下等着他发话。只剩下他二人,屋内静下来,她见他只慢悠悠翻着簿子,迟迟不开口,只好提醒他,“大人,您要问什么?”
林琮头也不抬,淡然道:“没什么。”
“啊……啊?”小棠完全摸不着头脑,“噢。”
等了一会,天色完全暗下来,小棠便起身将桌上的油灯点了,灯光亮起的刹那,她不经意间瞥见了他专注的侧颜,唇薄鼻挺,浓眉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乌中透青。“怪道旁人总说认真的男人最好看。”她心想。
又等了一小会儿,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渐近,几人已经抬着两个厚重的大木箱子进来了。傅临渊将箱子打开,刺鼻的霉味伴着灰尘弥散开来,牒文太多,他只好一沓一沓地分发给大家一起看。
小棠将手中第一封牒文拆开,只觉文字晦涩难懂,独独认得“潮州”、“海寇”这两个词,此外便是一连串的名字,她小声念起来:“王廷、邹江、陈元……”
陈元!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已经做好了长时间作战的准备,却是出乎意料的顺利。
“手气可以呀!甘小棠。”孟旸笑道。
“是吧?大觉寺开过光的。”小棠喜滋滋的,将那牒文呈给林琮。
牒文是去岁年初自潮州发出的,因递铺迟滞未及时送到酸枣县衙,等传递到县衙连信封都没拆就锁进了库房。再说这封牒文,去岁年初巡海水师打掉了一伙海寇,这伙海寇盘踞潮州海域多年,专门打劫当地船户以及过往外藩商船,害人性命无数,窝点被捣毁后自然有大批海寇被牵扯出来,牒文上的人皆是虽已不再为寇但是手上有人命的。
看来,陈方自杀的缘由明了了。不等林琮发话,傅临渊便差人去将慧觉带了来。
再次被带了来,慧觉惊惧交加,无需多费口舌,便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一切,于是大家又像之前那样将他的话拼凑出来。他祖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匿名捐了一大笔香油钱给大觉寺,作为交换,大觉寺收留了他。陈方隔三差五借着礼佛的由头去看他,是以他自小便知道的身世。虽然陈方一直许诺要带他离开佛门,但是一直未兑现,尽管如此,他依旧指望着陈方。不久之前陈方又提起这事,还约定了离开的时间,可就在那天,陈方又反悔了,原因就是王新月杀了祖母,普济答应帮忙寻找门路,陈方便想等到了消息再走,所以那天慧觉和陈方闹了一场,最后不欢而散,直到林琮带人找上大觉寺慧觉才知道出了事。
每个人脸上都有掩饰不住的失望,因为根据现有的条件只能推断出陈方杀了贾六而后又畏罪自杀,但是过程与细节却无从得知,可眼下看来如果再没有新的发现也只能这样结案了。
慧觉还在痛哭着,一连失去了两位亲人,伤心与害怕交织着。林琮凝目打量着这个面相和身量不大相称的年轻僧人,抬眼见屋外除了灯光所照之处就如浓墨般,又见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便索性让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