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也是以前了。要说最近发生的事儿让他明白了什么道理，那就是——在没自己亲身经历过之前，永远不要轻易发表评论。

当现在他自己成为了那个烂醉如泥的可悲蠕虫，他才知道原来人其实是多么脆弱的一种生物，只需一个对准脑门的玩具手枪，“砰！”的一声，就再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也是个正常人。然后就是日复一日的挣扎，在清醒与沉醉间被踢来踢去，好不容易抓到了飘来的浮木，却也只是带着它们再一次沉下去。

往好的方面来说，杰帕德得承认他顿悟了许多人生的哲理，而这些绝不是他以前循规蹈矩的生活，日复一日的规训能带给他的。

不过杰帕德很怀疑这有什么意义……如果可以，他希望他永远不会明白这些道理。呃，其实，明白了也不错。这样他就更能理解那些他本不理解的人的挣扎与痛苦，他会更加感同身受，也就能更好地帮助他们。

杰帕德想，他真的需要去建立一些贝洛伯格官方救助机构，心理上的、生理上的，或者扶持一些民间的互助会，比如戒酒互助会之类的。这么想着，杰帕德坐起来，从沙发边的小方几下摸出一个本子，又从沙发缝里摸出支笔，凑着月光把新出现的想法记录下来。

等到他写完最后一行字，这个小本子刚刚好用完。这里面都是他这些日子新出现的想法。大部分是关于民生的。

差不多也有大半个月了吧。杰帕德白天照常工作，巡逻、训练、处理公文，下班后就在下层区的大街小巷转悠，直到街上一个人都没有。

他几乎走遍了下层区的每一个角落，在渴望着转角处藏着一朵蓝毛的时候，他也看到了许多他以前甚至都不知晓存在的人的生活，他们为了生存而舍弃的自我，他们为了家人的微笑而独自咽下的血泪。他们的努力、抗争和不屈，他们的辛苦、挣扎和沉沦。原来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原来他们都是如此的崇高，如此让人敬佩。他们生活那般艰苦，却从没想过给自己一个解脱。他们还在坚持着，他们都在拼尽全力守护自己爱的人。

杰帕德想知道为什么以前没人提过这些？当那些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在暖烘烘的宴会厅里推杯换盏，互相分享着精致点心和千金佳酿，聊着最新的歌剧和孩子的糗事的时候，为什么没人说过，就在他们的脚下，还有这么多人在地底日复一日地没命地挖着，用他们的双手，用他们的青春，却连最便宜的地髓供暖器都买不起？

他们有多少人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的梦想，就被生活的重担压着变成了一个兢兢业业的螺丝钉，从此就只是他杰帕德每年收到的年终报告上的一个数字。没人会关心他们的死活，更没人关心他们是否快乐。即使有一天有人突然消失，也只是让工厂提供的“损耗率”的分子增加了一点点，除了他的家人朋友，没人会在乎他哪去了，也没人在乎原因。死了，自杀的，或者机器卷死的。丢了，跑丢的，或者掉矿井里了。没人知道，没人在乎。

就像桑博。如果不是他看到了他卧室阳台上那朵盛开的蓝玫瑰，他真的会以为是他硬生生地自己杜撰了一个人物出来。否则，为什么所有人对桑博的消失都无动于衷？就好像他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些日子，杰帕德找过娜塔莎，找过虎克，找过希儿，找过所有他认为会知道桑博行踪的人。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说不知道、没见过、没听说。他还拜托他的姐姐帮忙留心，甚至允许玲可在雪原探险时帮忙寻找。

他的手无数次放在花火的聊天框上，但那里只有一条转账信息。他什么都不敢发。他完全不敢让花火知道桑博的行踪……或许她已经知道了，她已经去桑博的新落脚点等着他了。哦天啊这种猜测只是单单出现在他脑海就快把他逼疯了，纳努克啊杀了他吧。

他什么都做不了。

杰帕德又拿起那个本子，“哗啦啦”地快速翻动书页，从里面挑出可以较快落地的想法。等一会儿天亮了，他可以去找大守护者和佩拉等人商量一下这些点子。

白天的他和夜晚的他现在是两个人。白天的他可以做很多事，可以帮助很多人，他是贝洛伯格的守卫者，是人们最敬爱的戍卫官。夜晚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荒谬可笑地做着一段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的梦，直到清醒时发现他又把血溅得到处都是。

他只好感谢克里珀保佑，他的那把不管睡前被藏在哪个缝隙，醒来时都会插在他身体里小刀，还没有决定一头扎进他的心脏。至于你问为什么不直接把刀扔掉？好吧……人都是自私的，都是有私心的，对吧？即使是他杰帕德，也偶尔想给自己一个解脱的可能呢。

杰帕德叹口气，把本子合了起来，丢到了茶几上。再眯一会儿吧。就在沙发上吧，他懒得去折腾他的床了，现在那上面都是血。哈，现在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走进他的公寓，都准得吓出来精神病不可。或许都不需要走进来，站在门口就能闻到那血和酒混合发酵后的刺鼻气味（噢，他得承认，如果仔细闻，大概还能闻到咖啡的味道，各种药的味道，还有呕吐物的味道）。他还得给他们解释，自己没有在参加什么血腥恐怖片的电影拍摄……噢天，想想都累。

那他要怎么解释呢？他最喜欢的一把小刀受到外星辐射的影响拥有了自主意识，认识到自己的一辈子都在被规训和洗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因此决定和他来一场旷古绝今的相爱相杀？哈，他发现自己真的是越来越幽默了，不知道桑博会不会感叹一句“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长官”。谁知道呢，反正现在，他只能自己逗自己了。

他觉得他现在有点理解桑博了。“幽默”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给生活一帆风顺的人准备的。就像他以前，只觉得这种东西浮夸又做作，没有任何意义。那时候他真的太愚蠢了。如果不“幽默”的话，难道天天以泪洗面，哭诉自己有多惨吗？那才是真正懦弱之人的选择。幽默是一种武器，或者一种解药。他不一定能改变现实，但它至少能让人不永远沉浸在痛苦的情绪中……也能让听的人会心一笑。啊，伟大的幽默。善良崇高之人的选择。

杰帕德在沙发上躺下，合上眼皮。

离太阳升起还有两个小时。

离下一场梦魇复活还有……不，它来了。杰帕德蓦地睁开眼，把自己从睡梦中拉了出来。太可怕了，杰帕德坐起身，抓着胸口的衣服心有余悸地咒骂。他刚刚是不是还没睡着就要做梦了？天，它们终于决定连他的白天也一起吞噬了吗？

杰帕德揉着额头站了起来。唉……算了。

他走到盥洗室，打开镜子边上的小柜子，拿出散发着不知名香味的粉底和唇膏。噢，别误会，他暂时还没有女装的癖好。他只是想遮一下他的黑眼圈，再给他的嘴唇加点血色。他现在这模样出去会吓到人的。

整理完毕，杰帕德又来到卧室阳台端起那盆花。那是一朵蓝玫瑰。其他的盆栽即使有桑博的努力，也还是不可避免地死亡了，只剩这一朵。

杰帕德到现在都没学会怎么养花。也不止是因为他能力不足，现在更大的问题是他突然忘了他为什么要养花。先不说他怀疑是否真的有人能从“无辜植物由于主人的笨拙而死亡”这件事中获得乐趣，他在想，如果一个人连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都照顾不好的话，又怎么有能力照顾一些可笑的花。你得承认，不把它们买回家，让彼此就此别过就是最大的仁慈。

只是他还是有点好奇，这朵蓝玫瑰什么时候会凋谢。他盯着蓝色花瓣上的几个带着尾巴的深红色溅落状痕迹，脑子里一片混沌。

他祈求他看不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