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花洒下,看着一道道水流冲走新增伤口的血液,最终在脚底汇聚成一滩红色水泊;拿起抗菌药,涂抹在创面再用纱布一一缠绕好,连体重都因为绷带增加了不少;穿戴好衣服,在室内缓慢踱步而不是坐下工作,防止扯开伤口血渗在公文上……
类似的流程虽然在这些时日,每天凌晨惊醒时都会重复一遍,但得益于多年的前线经验,杰帕德适应得相当良好。
真正让他担忧的是另一件事。杰帕德在沙发上坐下,头慢慢地向后仰倒,靠在一只坐在沙发背上的玩偶熊的软软的肚子上。
客厅里当然没有开灯……但由于窗帘并未拉得严丝合缝,月光还是挤了进来,给这片不大的空间里的所有物件镀了一层银白。
这让杰帕德注意到了那些瓶子——那些散落在茶几上,茶几和沙发间的木地板上,吧台上,吧台边的橱柜上,窗台上,甚至钢琴凳上的瓶子。好吧,准确来说,是酒瓶。
杰帕德长叹一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戳进刚包扎好的伤口——让疼痛占领大脑,让眼睛钉在逐渐变红的绷带上,从而暂时忽略他现在有多么颓废和让人作呕。他从未想过“酗酒成瘾”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他从小的家教都告诉他,人应该自爱自珍,遇到困难应当想办法解决,积极承担责任、勇于面对现实。而不是寄希望于酒精的麻痹,自暴自弃又懦弱无能,像具行走的尸体。
这就是让他担忧的事情。他发现他变得不像自己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一直自诩是一个活得充实又自律的人,他的存在是有价值的。而不是像这样灌了一瓶又一瓶酒,连空瓶子都懒得丢。
他的大脑没一刻消停。所有他尚且清醒的时刻里他的大脑都充斥着各种声音,他的胃里都翻腾着各种情绪。他的理智在和那些东西殊死搏斗,但即使短暂地占了上风,也撑不了多长时间,很快会被再一次打倒。
「记住,杰帕德?朗道……作为贝洛伯格的典范,你不应有多余的思考。」他最近总是想起来这句教导,这句他深信不疑的教导。他确实不应有多余的思考,只需好好服从大守护者的命令,当一个合格的朗道家族成员,不给家族蒙羞,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样。但现在,他发现他做不到了。他真的管不住他快要爆炸的大脑,那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在疯狂地扭打,唯独没有停止思考的按钮。
有时候他真想把他的脑子从头骨里拔出来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踩碎,他想知道这种物理的方法是否能够彻底解决问题。但他疑心那种方式到底还是有点过于血腥暴力,他可不想给希露瓦和玲可,或者任何认识他的人留下心理阴影。
但杰帕德有时候会想象那种画面——在他终于哪天一不小心把刀插进了心脏,或者一个没留心用酒瓶子敲碎了脑壳,或者喝醉酒晕倒在地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再或者一个打盹儿把自己淹死在浴缸,导致好几天都没出现在工作岗位上,而那些人终于破开了他家门——他们会露出的惊恐的表情,不失为一种乐子。想必这种级别的乐子连花火都会为之赞叹。
请试想一下……人前正派又严厉的杰帕德戍卫官、众多家长拿来教育小孩的正面例子、高尚的朗道家族的传承人、贝洛伯格的典范,背地里竟有拿刀戳自己的爱好。噢,还酗酒,并且终于让酒精腐蚀了大脑,误把梦境当现实把小命玩没了。
这时候大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被戏耍了这么久,什么银鬃铁卫的誓词、筑城者的诺言、朗道家族的荣耀,都通通是屁话,都是胡言乱语,根本不值得信任。
真实的杰帕德原来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废物,背叛了自己的祖先、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背叛了自己的灵魂,他根本不在乎贝洛伯格人民的死活,他肆无忌惮地浪费掉生命,把他所有的责任和使命通通抛在脑后。天啊,这反差感。
杰帕德甚至能想到第二天报纸的头版头条:
「惊天骗局!戍卫官杰帕德·朗道被发现于家中自尽,现场堆满空酒瓶无处下脚!」
然后就是几大版文字细数他的功勋和“豪言壮语”——他向克里珀立下的“我将捍卫贝洛伯格与她的人民,不计任何代价——包括我的生命”的存护誓言,以及他幽默的自杀现场。这份报纸一定会传遍贝洛伯格上下层区的每一个角落。他们会发现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通通都是谎言。彻头彻尾的骗子。
如此想来他根本就不需要去学习如何骗人,他只需要一把手枪一颗子弹,就可以创造出本世纪最大的骗局——当朗道家族的祖辈们都选择了为贝洛伯格战死疆场,他却在未做出任何贡献之前率先了结自己。他辜负了贝洛伯格的人民,他令他的家族蒙羞,他就是个恬不知耻的骗子。在这方面,连桑博都会自愧不如。
说到桑博,他得承认……他其实也有点好奇,如果桑博也听说了“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好吧,如果他诚实一点,他会说他非常非常好奇。如果他更诚实一点,他会说他希望桑博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件事。
虽然他得承认这件事百分之九十九和桑博脱不开关系,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这根本不是他们之间任何一个的错。他们都是受害者。花火,和那群伤害桑博的假面愚者,才是罪魁祸首。或许他们也不是。错的是阿哈。杰帕德不想对桑博的信仰作出任何指摘,但他真的……唉,算了。
杰帕德想知道,如果桑博得知了他意外地自行结束了生命,而不是在战场上被裂界怪物杀死,会怎么想?
桑博……会难过吗,会为他感到惋惜吗,会在他走后的每一个春天给他献上一捧蓝玫瑰吗……如果可以,他希望桑博可以坐下来和他说会儿话。他想告诉桑博,不用再害怕他了,也不用再害怕他的爱了。因为他再也没可能伤害到他了,不管桑博在恐惧什么,都不可能会发生了。虽然事实上,本来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他爱他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伤害他。
天啊,克里珀啊,天知道他有多想抚慰桑博的内心,消除他的恐惧和创伤,他有多想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亲吻他,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永远爱你,我永远赞扬你的一切美德。但可惜,桑博没给他机会。
或者,桑博会后悔吗?会后悔那天的一走了之吗?会后悔推开了他吗?不知怎的,想到这种可能性,杰帕德感到了一点欣喜和满足。甚至还夹杂有一点点复仇成功的快感……噢不,不,他在说什么。他不该这么想的。他真的太混蛋了,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一直以来,桑博受的伤还不够多吗?他那么善良的人,一定会认为这都是他的错,他一定会很痛苦,一定会非常自责……杰帕德绝对不想看到这些。杰帕德希望带给桑博的都是快乐,而不是又一个阴差阳错因他而死掉的朋友,让他再痛苦半辈子。即使根本不是他的错。
噢天啊,不,杰帕德绝望地想,他绝不想看到这些。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不能就这样死掉。虽然桑博不一定会知道,但他如果真的知道了,他有可能出现的痛苦是杰帕德绝对无法接受的。他真的承担不起。想到那种可能性的痛苦已经超过了苟活着的痛苦。
杰帕德完全不想死了。他必须活着。
如果有人好奇他那一刻也没消停的大脑里,天天都在思考着什么,那刚刚提到的那些就是其中之一。有时候他们是相同的,只是反复不断的出现。有时候当他终于想通了问题,得出了最终的结论,诸如“他必须活着”之类的,但转眼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因此不得不重新再思考一遍。
嗨,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想这些。所以他喝酒。最烈的那种。但可惜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的酒量十分优秀,他不得不喝比平常人更多的酒才能麻痹掉过于混乱的大脑。然后醉了就一边咳嗽一边吐,再在梦中被花火拴死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堵住嘴,被迫一次又一次目睹那些他现在想起来就要呕吐要发狂的画面,让他不得不在恍惚间找刀在身上乱捅,直到彻底清醒过来。
别问他为什么不吃安眠药了。当他发现自己现在想要不做梦地睡着,需要31片安眠药的时候,他就知道他可以彻底放弃这个方法了。
他现在简直像极了那些他曾最看不起的人。呃,他是不是不该这么说话。说瞧不起之类的,毕竟他没资格高高在上地评价任何人。只是……唉。他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惋惜,或者只是为他们的自甘堕落感到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