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候也搞不明白那群假面愚者怎么想的。他在他们身边并不能找到什么乐子......因为他就是他们的乐子，而这种关系总是不能反过来的。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要离开那里。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要找一个落脚点，他最初只是想逃离，至于去哪里，并不重要。一个地方待腻了就换另一个，他想去哪就去哪，想和谁交往就和谁交往，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得不说，在远离那群疯子以后，他的快乐指数明显上升。因为在他落脚的那些星球里，他才是那个最“不认真”的人。他才是那个“疯子”。而这种认知总是让人感到欣慰。

他玩得很快乐，那是一段堪称无忧无虑的年岁。他给出了一点真心，也收获了一点回报，那些稚嫩而单纯的感情总让他沾沾自喜。他甚至觉得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可以是假面愚者——一个扮演“普通人”的假面愚者。

直到那些家伙找上了他，杀了他的朋友。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朋友。

杰帕德是个认真的人。杰帕德总是很认真。认真到固执。

桑博围着他打转，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哪一个时刻不认真。他搞不明白杰帕德是怎么想的，就像他搞不明白那群假面愚者怎么想的一样。这世界上怎么能有人如此认真？如此认真地对待他的生活，对待他的使命，对待他的责任，对待他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他桑博？

所以他总是很好奇，杰帕德究竟能认真到哪种程度？他又能接受他的“不认真”到哪种程度？

他得承认，那份认真让他有些嫉妒。这些人总是能轻轻松松地掏出自己的真心，那么真诚，那么坦然，从来不担心被人伤害利用。

他们就那么自然地“噗”地一声挖出他们血淋淋的心脏，双手捧着递给他，极尽尊重又极尽信任，同时用那种无辜又单纯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在说：“你的呢？”

他若是不给，那他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因为他骗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个从小被呵护着关爱着长大，从来没被恶意中伤过的孩子。他们坚信只要给出真心，就会获得一颗同样的真心，因为这是他们的世界的运行法则，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危险到，一个不小心，他们连自己的那份也会一并失去了。

在这个剧本里，他会成为那个坏人，那个被读者唾弃的坏蛋。仅仅因为他推开了那颗真心，让对世界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的傻孩子，头一次品尝到悲伤的滋味。他打破了那些美好的泡沫，他亵渎了那份真诚，所以他活该被人骂。读者会质问他为什么不接受，为什么要拒绝，又为什么要伤害一个没有恶意的孩子。

对啊，他们没有恶意，他们只是给出了真心！他桑博也没有恶意，他只是想教会他们成人世界的运行法则，欢迎他们来到大人的世界。这有什么不好？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那时候这些好事的读者哪去了？不能太偏心，只逮着他一个人骂，你说是吧。

他向来是个寓教于乐的好老师，他得教会他不要随便给出真心。这很危险。尤其是不要给他桑博，要是被什么奇怪的人发现了，可是连小命都会丢掉哟。

他桑博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一向是个聪明人，懂得怎么利益最大化，也懂得怎么把损失降到最小——他们双方的。长痛不如短痛，短暂的痛苦总比闹得遍体鳞伤，甚至失去生命要强。是的，杰帕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是朗道家的孩子，他是贝洛伯格的希望，他有更伟大的使命，不该被耽误在他桑博这个可有可无的过客身上。

他下定决心，要当这个罪人。他知道怎么让杰帕德彻底死心。他太了解他了。

桑博笑了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感受着酒精在他的血液里发酵，大脑中充斥着兴奋与疯狂......此刻，他无所畏惧。他站起身，隔着桌子，揪着杰帕德的衣领把他从座位上提了起来，拽到他面前。

杰帕德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手想扶着桌子却不慎打翻了酒杯，酒液溅了一身，发出一小声惊呼。他们谁都顾不上管什么破酒杯，他们的脸只相隔了十几公分，杰帕德茫然地看着桑博，瞳孔大大的，而桑博正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杰帕德的不知所措。

距离这么近，在悬顶的昏黄灯光下，桑博今日才第一次看清杰帕德的脸。那真的是一张完美的脸。那么美那么伟大，与他屈指可数的美梦里的分毫不差。除了额角细密的薄汗，眉心浅浅的沟壑，和通红的眼角，满脸的泪痕。

在他的美梦里，杰帕德通常更加完美。他有着灿烂的金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着光，泛着金边，微风不会吹乱它们，只会让它们更撩人心弦。他有着明亮的眼睛，坚定又有神，望着远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好像世界都为他掌控。他上扬的眉梢，纤长的睫毛，挺立的鼻梁，锋利的颌角，他暗自描摹过很多遍，绝不会出错。

那些美梦里，有时杰帕德会穿着他那身精致的蓝白盔甲，抓着立在一旁的跟随他征战四方的「壁垒」。脊背挺地笔直，头高高地昂着。他站在覆满冰雪的城墙上，前方是万千身着蓝衣、无畏冲锋的骁勇战士。

有时则不那么宏大。杰帕德会坐在高耸的海蚀崖边上，吹着海风，偶尔有海鸥和巨轮经过。他会看到一片蔚蓝而无垠的海洋，眼中满是惊艳和神往，久久不能言语。这时桑博会骄傲地告诉他，这是他游历过的所有星球中，看过的最美的大海。他会告诉他，他以前是如何坐在这里，一整天一整天地发呆。

有时则不那么温馨。桑博双手交叉背在后脑勺上，悠闲地走在前面，杰帕德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有点新奇又有点胆怯。那会是个不夜之城的凌晨时分，密集的摩天大厦，天际穿梭的车流，巨大的全息投影，迷幻的霓虹灯牌。枪支与毒品，义体与芯片，奢靡与□□，迷醉与疯狂。桑博会向杰帕德解释什么是赛博朋克，什么是反乌托邦，什么是反叛，什么是堕落。杰帕德可能会深深沉思，最后告诉桑博他还是没搞明白。而桑博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嘲笑他的机会。

桑博自己都惊奇，这些梦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晰。以至于现在，他看着杰帕德的面庞，那些脑海里沉淀着的片段，竟如此争先恐后地浮现出来。

杰帕德的脸和他梦里的不太相同。但一样完美。

桑博松开抓着杰帕德衣领的手，转而捧住他的脸颊。桑博端详着杰帕德红红的眼角，那里还残存着未落的泪水。

他鬼使神差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