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从医院出来后,说不上心里那股无处排遣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这股情绪堵在心口,一直到他躺在木板准备睡觉时还未消散。
闭上眼,一会儿是姜堇后颈那颗浅棕的小痣。
一会儿是白柳絮望着窗外、轻轻吟唱着那首《茉莉花》。
终于他放弃似的从床上坐起来,一抚自己那刺猬似的毛茸茸的寸头。
陈列做了件无限冒险的事。
他买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回家乡的高铁票。
第二天下早自习,姜堇由杜珉珉挽着手臂往食堂走。
叶炳崐从来就是个大嗓门,在十一班走廊里放声喊:“我列哥还是我列哥,牛掰!说不来就不来,连假都不带请的。”
姜堇往十一班教室里看一眼。
陈列的座位永远是最后一排多出的那一个。课桌上干干净净的,连课本都没有,唯独它的前任主人拿圆规随手刻的涂鸦。
姜堇忽然想:如果陈列再也不回来的话,那么简直像他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陈列抵达家乡时已是傍晚。
家乡靠山,常年罩着一层雾,让人想起臭水河畔黄昏时茫茫而生的雾气。
陈列没打车,坐公交往家的方向去。
他家不在市里,在郊区。一方有些破败的小院,铁门早已生锈,他爸跑了,他也已离开,院里的荒草无人打理,渐渐已长得小腿那么高了。
一轮残阳如血,给这近乎荒蛮的植物镶一层金边。
陈列沉默站在院子里,看着铁门上、墙面上被泼的鲜红而刺目的红色油漆,“死”一类的字样格外触目惊心。
木门上贴着老式的挂历,印着泳装女郎,还是去年的,边角早已泛黄翘起。
陈列掏钥匙打开门进去,一种近似于发霉的灰尘味道。
一如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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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姜堇路过十一班走廊,仍听杜炳崐在那里喊:“列哥牛掰,真的牛掰!”
她望一眼教室里空荡荡的座椅。
心里那个奇怪的念头又涌了出来:如果陈列再也不回来的话,简直宛若那个似豹又似鹤的少年,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下了晚自习,姜堇背着书包跑回河畔的时候。
船舱边的泥泞地里,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
姜堇一瞬间抿了抿唇,才发现自己对陈列身影的轮廓其实已看得那样熟了。
姜堇背着书包朝陈列走过去,唇角还紧抿着。
双眼要适应了黑暗,才感知到城中村的灯光遥远而昏淡地洒过来。陈列看一眼姜堇抿住的唇角,忽然想:
要是那些白柳絮牵着姜堇的手、在街道上反反复复走着的夜晚,白柳絮忽然放开姜堇的手再也不回来的话,姜堇脸上也许就会出现这样的神情。
倔强的、掩藏自己真实情绪的、像只被遗弃的小动物的。
陈列的心脏忽地软了下。姜堇一言不发地打开船舱门,陈列跟进去,姜堇在矮桌上铺开卷子,陈列把拎在手里的一个本子,无比随意地丢在桌面上。
姜堇瞥一眼,封面上写着:<二班陈列>。
她把本子拿起来,翻开来,发现那是陈列以前的笔记。
准确地说,是陈列以前参加物理竞赛班的笔记。
那些知识点,几乎就是现下高三的姜堇遇到的难点。
姜堇抿着唇继续往后翻。直到现在她才肯对自己承认,在买发夹的那天遇到那个女生后,她的的确确是生气了。
她生气的原因在于,她自认为了解陈列,为两人相似的处境,为两人糟糕的经历。
她自认为了解这个颓丧的、沉默的、如同一只被囚的鹤的少年。
却在猝不及防间被告知,原来这样的颓丧只是陈列的一面。
在她未曾看见的地方,陈列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那时他的后颈还没习惯性“S”一样打弯,他是物理竞赛班的天纵英才,老师的宠儿,未来保送大学也不在话下,大好未来将在他面前徐徐铺展。
只是他终于被父亲的债压垮了。他逃了。
逃开大好未来,躲进泥里,从此变得沉默寡言。
姜堇翻着那本笔记,陈列拖着矮凳在她对面坐下,主动开口:“借你,应该有点用。”
姜堇问:“你为什么回家?”
为什么冒着被追债人发现的风险回家。
“为什么啊……”陈列用食指压着自己拇指的指节:“我也不知道。”
“也许,”他想了想又说:“快过年了吧。”
姜堇抬起头看着陈列,他的寸头被昏茫的灯光拖拽着映照在船舱的木墙上,小狗一样毛茸茸的。
那也许是陈列第一次对姜堇袒露自己的内心。
原来这个过分沉默而颓靡的少年,并不如他所表现的那般封闭。每次跟姜堇一同去医院看白柳絮,是因为他从未拥有过自己的母亲。
快要过年了,他想家。
也会一瞬想起那个把整个家拖入绝境的、不成器的父亲。
“陈列。”姜堇轻轻地说:“一起过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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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列事后想过很久,他和姜堇走近的瞬间,到底是姜堇痛经那天、他看到姜堇后颈那颗浅棕色小痣的一瞬。
还是姜堇轻轻对他说“一起过年”的一瞬。
期末考结束,姜堇不出所料地拿下年级第一。
杜珉珉苦闷地在她面前敲自己的头:“你就好了,那么聪明,不费什么功夫就能拿第一。”
姜堇只是轻笑。
“哪像我!”杜珉珉说着忍不住跺脚:“明明考进前二十就能去马尔代夫,现在这二十一名的成绩是怎么回事啊!”
姜堇考了年级第一,可第一于她是没有奖励的。
只有她自己对自己感到满意。因为如她所说,没有人会记得第二名。
在她的世界里,第一是唯一的意义。
放假之前,杜珉珉一边收拾书包一边俏皮跟她说:“姜堇,春节快乐,恭喜发财,多拿红包。过年时指不定你在国外还是我在国外,这祝福还是提前说了的好。”
姜堇笑道:“你也是。”
陈列哪怕在家乡时也是不过年的。
年关年关,于其他人是“过年”,于他是“过关”。越到年前,追债的人越要堵上门来。
反倒是今年,姜堇在小小的船舱里贴满了“福”字,是姜堇自己剪的。
拳馆里也在过年前一天,请所有人吃了顿团圆饭。老板娘散出一个红包,陈列打开数了数,里面是五百块钱。
有卖酒女郎带着自己的男朋友一起来的,跟姐妹们说:“我辞职啦,明年就回老家结婚去了,开个美甲店。”
“你就好啦。”其他卖酒女郎们不乏羡慕地说:“上岸了。”
姜堇在一旁举着酒杯,笑得合群,可那笑意并未达眼底。
陈列心想:唯有她,要的不是上岸。
她的未来在遥远彼岸,为此她不惜跳进更深的黑暗,憋着随时被溺毙的劲头狠命去游。
和其他正经公司的“年会”一样,这顿团年饭上老板娘也组织他们玩游戏。
其中一个游戏,是男女搭为一组,男生把女生抱起来,坚持的久则获胜。胜者可以获得一包水饺。
有人问:“就一包饺子啊?”
老板娘笑骂:“老娘亲手包的!不值钱啊?”
今晚来的情侣不够多,凑来凑去,玩游戏的人还差一组。
老板娘涂得殷红的指甲一拽陈列胳膊:“害什么臊啊,你和阿堇也来。”
陈列看一眼姜堇,正要拒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