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列微一怔。
他的母亲早逝,生命中的女性角色缺位,对这一类的事情无比陌生。好在姜堇很直接:“能帮我烧点热水么?有只红色的热水袋,帮我灌满。”
“行。”陈列打开灯,又拧开瓦斯炉。
热水袋也是最老式的那种,这里的一切都像被放逐在时光之外。芭蕉形状排布着一道道纵纹,有种强烈的橡胶气味,灌满了热水后仍是软塌塌的。
“给。”
陈列把热水袋递过去时,姜堇仍缩在被子里皱着眉,脸色苍白如纸,看上去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
陈列是个被生活磨到粗砺的人,没那么矫情,直接把她被子掀开一条缝、热水袋塞进去。
做出这动作后他才觉得不妥。
固然他很注意,绝不会碰到姜堇的身体。可姜堇躺了整天的暖融气息向他扑来,甚至带女孩身上微微的汗味和一阵香。
还有姜堇的睡衣,棉质的、起球的,不知洗了多少次、像少女皮肤一样柔软的,让人想到那样薄薄一层之后,便是少女蜷缩起来的、曲线姣好的身体。
姜堇缩着,长发凌乱地散落,露出后颈上小小的、浅棕的一颗痣。
陈列一瞬脖子根都紧了,把热水袋往姜堇怀里一塞,手便匆匆抽了出去。
姜堇阖着眼,抱住热水袋,棉被里单薄的身躯看上去蜷得更紧了点。
陈列至此终于想起从小听来的一点知识:“你要喝红糖水么?”
红糖用完了,但他可以去买。
“没用。”姜堇言简意赅地说。
陈列:“哦。那……”
“有热水袋就行了。”姜堇:“今天学不动了,你先回去吧。”
陈列沉默地点一下头,又想起姜堇看不到,开口出声:“嗯。”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后脑,转身走出船舱。
他忘了关灯。这时姜堇才睁开眼来,缩在被子里,望着他背影。
-
第二天去上学,陈列没在一班走廊边看见姜堇。
他不知道姜堇来学校没。上课铃打响,他在课桌抽屉里握着手机,又觉得搜索“女生痛经一般会难受几天”这种问题有些奇怪,丢开手机,把棉服的兜帽往头上一罩、趴下睡觉。
直到第一节课间,他在走廊里远远地看见姜堇。
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身体没完全舒服,抑或只是被冬天不甚明朗的阳光照的。
两人的眼神触一瞬,好像只是撞在姜堇柔软的长睫上,便各自移开了。
上课前叶炳崐趁老师没来,明目张胆握着手机接电话,语气分外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啰嗦。”
挂了电话跟陈列吐槽:“来大姨妈多大点事啊?我妈非让我买包红糖给我妹带回去。”
陈列顺口说:“红糖不是没用么?”
叶炳崐呆了:“卧槽你怎么知道?”
陈列挑了一下眉。
“管它有用没用的。”叶炳崐揉一下鼻子:“就我妹那样的,仗着我妈宠她呗。”
陈列下晚自习去姜堇的船舱时,姜堇正洗衣服。
见陈列过来,她把盆子塞到矮凳下去。陈列反应过来,她是在洗被经血弄脏的衣裤。
那水摆明了是冷水,刺骨的,让姜堇的指节有一些发红。
船上烧热水实在太不方便了,还有安全隐患。除了洗头洗澡,他们都很少烧水。
姜堇藏好了盆子倒是面色平静:“我有道题想问你。”
讲完题陈列离开前,看一眼姜堇。
姜堇仍是握着笔对着卷子,抬头瞧一瞧他:“怎么?”
陈列摇一下头,转身离去。
第二天周日,下午放假,陈列去小超市买烟。
姜堇在那里上班,仍是做卷子,毕竟还有一周便要期末考。陈列扫码付款时,瞥一眼角落垒放着的烟花。
真是快过年了,超市开始进这些货了。
姜堇觉察到他视线,顺着问了句:“你过年还能回家么?”
陈列缄默着不回答。
这话题便被揭了过去。姜堇转而问:“待会儿去医院看我妈么?我想把发夹送她,过年她就可以戴了。”
“行。”
陈列站在垃圾桶边抽烟等姜堇。等姜堇背着书包出来,两人一起登上去医院的公交。
置办年货的日子,公交车上的人明显比平日多些。人人大包小包拎着年货,点心吃食,大瓶家庭装的可乐雪碧,不入流过分艳红的“福”字与假梅花。
唯独姜堇手里拎个小小的碎花塑料袋,只装着两只发夹。
到医院,白柳絮已从特护病房转出来了,这一次,姜堇咬牙给她安排了三人间里靠窗的床位,她扭头望着窗外的枯枝,目光呆滞。
姜堇走到床尾,站在那里。
上次白柳絮狠扇她那一巴掌她还记忆犹新。
陈列走到她身边,拿过她手里的袋子,走到白柳絮身边,掏出两只发夹问:“你想用哪一个?”
白柳絮看一看陈列,又看一看姜堇,指指深色格纹的那个。
她常年倚靠在病床上,头发总是蓬乱。陈列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那柄梳子,拿在手里。
他骨节宽大,短短一柄梳子被他握着不过与手掌齐宽,这让他替白柳絮梳头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陈列没想到自己会主动做这样的事,他亡母的照片被他放在贴身T恤的口袋里,烫着他的心脏。
白柳絮任他梳着头,显得舒服而无聊,望着窗外嘴里轻轻哼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姜堇在圣诞晚会上弹过的那首钢琴曲,此时由她浅吟低唱里。
姜堇隔着段距离,垂手站在床尾,鹿一般的浅棕色双瞳里有少许的无措,想靠近,又不敢。
陈列忽然想:在姜堇小时候,她继父殴打白柳絮、白柳絮带着她逃出来、牵着她手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时,也会这样轻轻哼唱着《茉莉花》么?
那时灯光暖黄,白柳絮的手很柔软。
姜堇也许以为她会由母亲这样牵着,永远都不放。
陈列把发夹替白柳絮戴上。
那一瞬姜堇有些紧张,她想起忘了交代陈列,别对白柳絮说漂亮什么的,白柳絮对这词应激。
不过陈列什么都没说,一张脸仍是平淡,像他素来的那样。
姜堇反倒松一口气。
却是这时,白柳絮拿起被子上另一只发夹,仰头问陈列:“这个给你女朋友戴吧?”
陈列愣了下。
白柳絮这样的情况,情绪起得极快,在陈列愣神的瞬间,她几乎已歇斯底里起来,把发夹塞到陈列手里:“给她戴上!”
又指着姜堇,尖锐的声音几乎有些破音:“你!过来坐下!”
姜堇顺从地过来,坐到床畔,占据很小的一块地方。
背对着陈列说:“戴吧。”
陈列把那柄小小的木梳在掌心握了握,梳齿硌着他掌纹,接着,梳子轻轻落到了姜堇头上。
年轻女孩有一头缎子似的乌发,梳齿插进去,溢开一阵茉莉般的香气。陈列另一手轻轻理了理她的头发,因没有经验,这动作由他做来近乎笨拙。
陈列站在姜堇身后,盯着她雪白的发缝。姜堇垂眸静静坐着,感受到陈列的呼吸。
发夹夹上去的时候,弹簧卡键发出轻轻“咔”的一声。
姜堇后颈上一枚小小的浅棕的痣露出来,便是陈列去塞热水袋时、看见的那枚。
这时白柳絮在病床上问:“喂,你女朋友漂不漂亮?”
姜堇垂着纤长的睫。白柳絮好似只有把她当成陈列的女朋友、而不当成年轻时的自己时,才能把“漂亮”一词,心安理得搁在她身上。
姜堇和陈列同时沉默,白柳絮拍着被子又开始发急:“喂,她漂不漂亮?”
正当姜堇要开口化解这一局面时。
“嗯。”陈列的声音自她身后低低地传来:“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