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为我担心。”
“我先…挂断了。”
赵溪楼将光脑还给了妇人,微微的向她欠了欠身,“谢谢您了。”
他继续环绕着小镇,走了不知道有多久,日头高高的升起,却还是有点儿冷。
赵溪楼选了一张长椅,慢慢的坐了下来。
不远处有一对夫妇带着孩子,手底下还牵着一只小狗,狗崽子很欢脱,摇头晃脑的跟在主人身边。
他们只是路过,赵溪楼看着一家四口的背影慢慢远去,又把视线放到了下一组人的身上。
他不知疲倦的看了不知道多久,屁股都坐麻了,身子也被风吹的彻底冷了下来。
头顶上飘飘扬扬的落下了一只树叶,正好落到他头顶,赵溪楼将它捻起,攥着叶柄转了几圈。
视线略一转,居然在树根底下发现了一朵野花,紫色的,很好看。
赵溪楼用光脑扫了一下,花的名字也出现到了屏幕上。
叫马兰菊。
真好看啊,小小的一簇,紫的惹眼,没什么特别的,就简简单单的立在那儿。
他蹲下去,用手轻轻的碰了两下。
日头落下来,赵溪楼就联系了宋执的司机,把他接了回去。
哨兵不知道为何,没有再叫他脱掉衣服,只简单的搜了搜身,过了遍安检机就放了行。
赵溪楼垂下眼,从侧门回了屋。
刚走到楼梯,就看到宋执坐在厅里,手上没什么东西,好像在专门等着他。
“我回来了。”
赵溪楼道。
宋执没开口,他也不需要开口,赵溪楼不受控制的走了过去,被宋执揽到了怀里。
“都去哪了?”
“就在底下镇子逛了逛,晒晒太阳。”
赵溪楼如实道。
“晒太阳,怎么还晒哭了。”
赵溪楼讶然的望着宋执,还没等开口,宋执便道,“不要想着骗我,我什么都知道。”
“没怎么,就是想家。”
赵溪楼低下了头,心念一动,试探道:“我听人说,你们已经在与泽塔星,γ星议和了,战俘…会送回去的吧。”
宋执松开了手,眸中闪过两分冷色,“议和中止了。”
“什么?”
赵溪楼诧异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执眯了眯眼,掰过了他的头,“就算是交换战俘又能怎么样,平民不在此列,怎么,你以为自己还逃的掉?”
赵溪楼挣扎了一下,低下头道:“不是,我有几个朋友,他们想回家。”
“你呢,你不想回家么?”
“我没有家。”
赵溪楼抬头望着宋执,“我母亲是人类,在γ星只能做最低贱的工作,后来做了父亲的外室。”
“然后呢?”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过去的事,宋执的手无意识的捻着他的头发,又一次的想要让他把头发养长。
“后来,父亲就把她忘了,母亲也疯了,日日对我非打即骂,后来被打的受不了了,就想去找父亲,求他救救我。”
“他没管你?”
赵溪楼摇了摇头,“管了,他把我带回了家里,结果继母打的比我母亲还狠,但是因为看不见伤口,父亲斥责我说谎,说…不愧是人类生的贱种。”
宋执微愣,“怎么会看不见伤口?”
赵溪楼笑了笑,“针啊。”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细的针,不仔细看瞧不出来的。”
“后来听说来这边儿能有钱赚,就跟着来了,我没想过回去,回去做什么呢,挨打受骂罢了,刚才…想起以前的事,一时间有点感慨而已。”
宋执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你身上既然没有亚种的特征,又是怎么被抓到的?”
赵溪楼面不改色,“被那个带我来的同乡出卖了,他被抓以后,就向奴隶贩子供出了我,核对了身份以后,就被塞进了笼子,然后就遇到你了。”
宋执一想,觉得倒也对,亚种在这儿根本就没有身份,想在任何地方工作生活都是举步维艰,也就是旁人看不出他是亚种,否则凭他的那点儿本事,应该早就被抓了。
“以前的事不用再想了。”
宋执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干燥的热气顺着天灵盖传下去。
“只要你听话,我不会打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
赵溪楼神情闪过一丝复杂,而后抬眸道:“我想要养花,你给我在院子里造一座花圃,放满天底下所有好看的花。”
宋执盯着他看了许久,才缓缓开了口,“可以。”
赵溪楼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答应,还挺意外的。
“小溪,林啸月于我而言是过去,就如同你忘不了自己来自哪里一样,你明白吗。”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赵溪楼微微的勾起了唇,捻着宋执触碰过的发梢,“上将有没有把我当成别人过。”
“你想问很久了吧。”
宋执淡淡的瞥着他,而后道:“有过。”
“只有见你的第一眼,那一瞬间。”
赵溪楼知道,宋执不屑于对他撒谎,既然他说只有那一瞬,那就是真的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到了今天,对他而言还是很重要。
他绝对不会做任何人的影子,绝对无法允许和他朝夕相对的人,透过他的面容去纪念另一个人的灵魂。
赵溪楼独一无二。
他认真的在这世界上活了26年,过往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自己,而非任何事,任何人。
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他,他也无法替代任何人。
每个人都该这样的。
他可以容忍宋执许多,但这件事不行。
如果仅仅是相似的脸,就能模糊了内核,那他的真心该有多廉价。
“好。”
赵溪楼点了点头,“我没问题了。”
他站起身往佣人房走,宋执站起身拉住了他。
赵溪楼挑眉,跟着他上了楼。
在宋执房间的隔壁,又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中间摆着好大的一张床。
赵溪楼试探的坐了一下,身下的触感很独特,他诧异的看了一眼宋执。
这是他之前买的那个牌子的床垫,之前是单人的,花了21万,现在这个双人的只会更贵。
21万,都够买个他了,赵溪楼当时更多的是为了挑衅宋执,一想到堂堂上将为了点儿小钱起到跳脚的模样,他就觉得很有意思。
赵溪楼就是想告诉他,别以为买了我,以后就得事事听你的,什么都不需要付出了。
这年头,养个小猫小狗还得花很多钱呢。
现在居然不用他说,宋执就布置好了。
赵溪楼知道,现在在宋执的心里,自己大概从一文不值的玩物,变成了有些喜爱的宠物。
肯花心思了。
肯花心思就好。
赵溪楼坐在床垫上,身体弹了几下,又站起身打量着其他的东西。
其他就没什么特别的了,除了衣柜里塞满了那天宋执叫人送来的衣服,比起那日,好像还更多了些,眼花缭乱的,赵溪楼自己家的衣柜都没塞的这么满。
“谢谢主人。”
赵溪楼甜甜的笑了一下,“我很喜欢。”
“主人能让柳沐陪我玩一会儿吗。”
赵溪楼有点小心翼翼道。
“以后他就归你了。”
宋执说完抬腕看了一眼光脑,似乎还有什么事,转身离开了房间。
晚上,柳沐在外头敲响了门。
“快进来。”
赵溪楼把他拉了进来,朝他眨了几下眼睛,“前几天被关着,没心思想别的,都忘了问你,其他人都还好吗?”
柳沐的神情灰暗了一瞬,摇了摇头。
“出来后,有人自杀了。”
“什么…”
赵溪楼震惊到无以复加,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为什么啊。”
柳沐动了动嘴唇,慢慢的说起了原因。
他们那些被抓进白塔的,本身都是些爹不疼娘不爱,丢了也没人找的,走投无路才去白塔做了陪侍。
起初就和那些刚进去的人一样,陪着喝喝酒,聊聊天,可是那些客人太难缠,动辄就发脾气,一个伺候不好,经理就要扣他们的工资。
后来有的是自己想多赚一点儿,想着反正都是虚拟的,就算是再进一步也无所谓,有的是被经理以各种理由哄骗,进到了那些筒子楼里头。
一进去,就是暗无天日了。
因为脑中被植入芯片后,所有感官都与无限城相连,和现实也没有什么区别,所有人都是将这里当成真正的日子一样在过。
不上班的时候,可以在白塔里休息,美食珍馐管够,再昂贵的酒也可以随便喝,表现的好了还能出去玩,在无限城里好玩的地方有很多。
他们在外头,这辈子都没去过的游乐场,游戏厅,演唱会,都去了个遍。
而且无限城里可以随意选择容貌,那些长的不好看的,被随意轻慢欺辱,被家里骂,一个omega长的这么丑,没有人会要的,在无限城里都可以漂漂亮亮的。
“我这副样子,在外边卖身都没有人要的。”柳沐低着头,声音沙哑道。
“在无限城里不一样,客人说喜欢我,说我漂亮,我有那么几个瞬间,竟然觉得挺好的。”
后来他们就分不清现实和虚拟有什么区别了,几乎没有人想过,在现实中的自己会被怎样对待,身体变成了一副怎么样的光景。
柳沐一开始也麻木了。
反正疼痛不会持续延绵,身体不管受到了什么摧残,也不会真的坏掉,只要忍受些不好的事,就能换来好的事。
他们这种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的奢侈念头,就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柳沐只不过去了半月就被同化了,每天高高兴兴的和大家一起玩,然而有一次…他的脑机接口不知怎么断开了。
画面在面前交闪,干净明亮的花圃与狭窄的暗室不停的切换,芳香与恶臭一同袭来。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有异样的感觉传来。
不止是疼痛,还有无力,粘稠,肮脏…千万般滋味。
因为长时间在被固定在舱里,身下生了褥疮,那些人根本懒得喂他们什么饭,因为没法自主吞咽,于是只用营养液吊着他们的命。
柳沐只是短暂的回到了现实一小会儿,就这一小会儿,有了那天和赵溪楼的交谈。
“我来的不久,所以身体没出什么问题,养了几天就好了,可是他们…不行了。”
他们无法将白塔里的自己和现实中的模样相吻合。
看到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样直接就疯了。
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再站起来,褥疮散发着恶臭,那是身体腐烂的味道。
他们在无限城里经历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没有人记得他们做过什么,姓甚名谁,他们辗转于在恩客的身下,听过一些话,信了一些话,一点模糊不清的喜欢成了念想。
有个omega踉跄着跑去找到了当时留下了联系方式的人,却被嫌弃的赶了出来,叫他有多远滚多远。
当晚他就跳了楼。
还有个奄奄一息的,被宋执的人送到了医院去,身边没人的时候,自己拔了氧气管。
怎么活呢。
本来就是走投无路才到了白塔,被救出来又能如何,除了苏适安这种意外被抓过去的,出去后有家可回,身体没出什么问题,往后的日子还有指望。
大多数的人都没法子的。
赵溪楼听完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我本来可以救他们的。”
如果宋执没有关了他十五天,赵溪楼有法子救他们的。
柳沐听完只是摇了摇头。
“你救不了的,人要自救才能被救啊。”
“相信吗。”
柳沐问他,“如果知道是你费尽心思的找到关押他们的地点,把他们救出来,很多人也不会感激你,反而会恨你。”
“因为,与其痛苦无望的活着,不如稀里糊涂的死。”
人性如此。
赵溪楼深吸了一口气,“剩下的人呢,都在做什么。”
柳沐不解的偏了偏头,“你为什么要执着他们呢。”
他环视了一圈,看着这个宽敞明亮的屋子,这个房间,连地板都透着木制品的香气。
宋上将待他好到让人不敢相信,哪怕是赵溪楼惹怒了他,叫人关了他禁闭,也没有短过他一日三餐,甚至还给了他永久标记。
永久标记啊…
在所有omega眼中,这都是最重要的事了。
意味着这个Alpha交出了一部分的自己,改变了自己的味道,这在自大且骄傲的Alpha的眼中,是需要付出极大的决心的。
在柳沐的认知里,赵溪楼已经得到了这世界上的一切了。
那些卑微的,蝼蚁一样的生命,值得他如此上心吗。
赵溪楼反而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
他救的人,没救利索,甚至对他们来说,救了不如不救,天底下怎么能有这样的道理,他不接受。
“你只管告诉我。”
赵溪楼苦笑了一下,“死了的没有办法,但活着的就得好好活着。”
柳沐还是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在他看来,赵溪楼有做这些的时间,还不如去好好的讨好宋上将。
如果换他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每天好吃好喝,还拿到了Alpha的标记,那么他这辈子唯一的任务就是去爱他。
但他还是告诉了赵溪楼。
“有个被抓进去不久的,听说现在在萨莉酒吧,具体做什么不知道,每次和他聊天,他都很消沉。”
“那明天我们去看看,你今晚陪我在这儿睡吧。”
赵溪楼道。
“不行的呀,这怎么行。”
柳沐连连摇头,赵溪楼直接拉住了他,一起倒在了床上。
陷进床垫里以后,柳沐直接愣了。
他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甚至连见都没见过。
赵溪楼搂着他,一起钻进了被子里。
“关灯吗?”柳沐问。
赵溪楼怕黑,自己的话就不敢关灯,但是身边有人就不怕了。
他点点头,“关了吧。”
床很大,再来两个人都睡得开,赵溪楼躺在床上打滚,柳沐也学着滚了几圈,滚来滚去,赵溪楼突然感觉胸口有个东西硌得慌。
他举起来对着月亮照了照,想起来是宋执给他的项链。
挺离谱的,赵溪楼想。
送人东西不送新的,送个自己戴了那么多年的旧物,管家那意思,还要他感恩戴德。
赵溪楼想也不想的摘了下来,搁在一旁,直接闭上了眼睛。
两只小omega都睡得正熟,门被打开了。
宋执眉眼间带着些疲惫,看着被子下鼓起的一大团,直接将膝盖抵在床上,俯下了身。
“阿奴…”
回应他的是一双惊恐的眼睛。
柳沐猛的坐了起来,回手打开了灯,“上…上上…上将…”
宋执舔了舔嘴唇,气笑了。
“谁让你睡这儿的?”
赵溪楼困的不行,揉了好一会儿眼睛,“我让的,怎么了。”
“谁让你让他睡这儿的。”
说绕口令呢,神经病。
Alpha碰他,他不许,omega也不许?
宋执扯了扯领口,沉声道:“出去。”
柳沐连滚带爬的下了楼。
赵溪楼被灯光刺的睁不开眼,迷迷糊糊的瞧着他,见他把人赶走了,一肚子的气不知道该往哪撒,也不敢撒,只能重新躺下去,把头蒙在被子里。
宋执一错眼,瞥见了床头柜上的项链。
他把吊坠拿起来,攥在掌心,翼尾抵着肉,戳着骨头,手下的力度越来越重。
他将被子拉开,项链垂下,在赵溪楼眼前晃着,“你为什么把它摘下来。”
赵溪楼:“?”
“睡觉,不摘项链怎么睡。”
宋执松开手,项链做了自由落体运动,砸在他的胸口,“睡觉也要戴着。”
赵溪楼咬了咬嘴唇,慢腾腾的坐了起来,仰头看着宋执。
谁还没点儿起床气。
“它硌的我胸口疼,我戴着它睡不好觉,宋执,你讲点道理,等我起来再戴上不行吗?”
“现在就戴上。”
赵溪楼抓起项链,狠狠地攥了几下,还是没忍住,小发雷霆了一下,扔到了床尾。
“我不要了,行了吧。”
宋执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阴鸷,眸光愈发幽暗。
“你不能…”
赵溪楼缓了好几口气才能继续说话,“你不能事事都控制我,稍不如你的意就发火。”
“我是你的没错,但我也是我自己的。”
“我真的…真的不喜欢这样,宋执,我求求你了,行吗。”
宋执没有说话,赵溪楼以为他总算肯放过自己一次,然后那口气还没松到底。
他就四肢僵硬的从被子里爬了出去,爬到了床尾,摸到项链后重新套到了脖子上。
沉重的坠子在胸前摇晃,蹭着娇嫩的皮肤。
就反抗不了一点儿吗?
他艰难的抬起眼看着宋执,“你就非要这么对我吗?”
“你弄错了一件事。”
宋执收回阴沉的目光,坐在了床边,手指蹭过他的眼下。
手指是干的,好像那泪光只是他的错觉。
“你答应了是我的,就不再属于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赵溪楼有点懵,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不是人话,他怎么有点儿听不懂。
“那你就去找一个木偶,找个AI,你说什么他们都说对对对,好好好,是是是。”
“你是我买来的,和木偶,和机器人没有区别。”
宋执没有任何的动摇,定定的望着他。
“过来,睡觉。”
赵溪楼低下了头,手指紧紧的攥着蚕丝被,把被面抓的起了皱。
宋执见他的眼眶真的红了起来,身体也发着颤,半晌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
明明知道小蚌人有多犟,算了。
“过来。”
他又唤了一声,赵溪楼才不情不愿的爬了过去,宋执蹙着眉把链子摘了下来,放回了床头。
“就纵你这一次,往后都要戴着,听到了吗。”
赵溪楼吸了吸鼻子,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
“以后也不要让别人睡在你的屋里,他只不过是佣人。”
“陪我睡一次怎么了,一个房间而已…好了不起。”
赵溪楼背过身去,嘴里嘟嘟囔囔。
“一个房间没有什么了不起,但你让他享受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待遇匹配不上身份,就会生出妄念。”
“对你,对他,都不会是好事。”
宋执抬手将他揽住,彼此的气息缠绕着,有酒,有花,像是一场盛大欢愉的宴会。
“记住不要去考验人性,罪恶不止产生于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