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回去了吗?喜羊羊呼吸微滞,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舍不得。
但是不行,他们二人得以同行已是不易,他不可贪心一时之快,不可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她不是“东西”,她是、她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儿。
喜羊羊重重拧眉。一时之间,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神情。
怯怯的稚嫩嗓音打破了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郎君,你要给这位娘子买束花吗?”
两人不约而同扭头,看向出声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约摸髫年年纪,瘦瘦小小的模样,身后背了个半人高的竹筐。美羊羊照她身后的筐里一扫,瞧见不少野花,花朵并不艳丽,但能看出被用心打理过的痕迹。
许是感觉出了两人之间古怪的氛围,小姑娘没再说话,悄悄后挪两步,仿佛适才的问话只是二人的幻听。
美羊羊失笑,这小姑娘衣着朴素,家中条件可见一斑,她能想到出来卖花补贴家用,心意是好的。可惜了,小姑娘遇着的是她与喜羊羊,他们若不是如此尴尬的关系,说不准还能照顾一下她的生……
“你这花怎么卖?”她听见喜羊羊问那小姑娘,“我全都要了。”
美羊羊愕然看向喜羊羊,直至此刻,她才惊觉这幕篱的白纱过分厚重了,不然自己此时怎的会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呢?
眉眼沉静的俊秀郎君看着不像是会扯谎耍人顽的性子,且听他语气认真,小姑娘遂脆生生报了价,并不算贵,是男子舍得花来博佳人一笑的价格。美羊羊不知喜羊羊的俸禄几何,瞧他掏出碎银付账的气势,倒是不缺这几个子儿的模样。
美羊羊有甚缘由拦他?花的是他自个儿的钱,他自个儿乐意,她若拦了,倒显得自我意识过剩了。
小姑娘掂掂掌心里碎银的分量,真心实意展了眼眉,吉利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郎君与娘子真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祝您二位情投意合、永结同心,也祝郎君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美羊羊羞得红了半张脸,幸而有幕篱挡着,在场的另外二人未曾察觉。要问造成这尴尬局面的罪魁祸首在干甚?他正凝神听那小姑娘的溢美之词,唇角险些翘上了天哩!
待小姑娘欢天喜地走后,美羊羊原以为喜羊羊买花是为了让小姑娘早些家去,免得她迟迟未归,令家里人担忧。孰料这厮将竹筐在掌中掂了掂,又转送至美羊羊跟前,道:“这野花虽其貌不扬,倒亦有一番野趣。阿美若不嫌弃,便笑纳了在下的心意吧。”
筐里的野花花瓣随着他的动作颤动几下,灰扑扑的颜色,竟让美羊羊瞧出来几分可爱。
美羊羊情不自禁想起当年,还未定亲时,夫君,不,那人听闻她喜爱蝴蝶兰,为讨她欢心,一掷千金包下当天街上所有的蝴蝶兰,再用车拉着花束送至她家府上,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的父亲看那人实在诚心求娶,再说即使他父母双亡,亦留有几分薄产,倘若美羊羊嫁过去,亦不会委屈了自己千娇百宠养大的宝贝女儿,才松口同意了这门亲事。
在当年,美羊羊自是欢喜那一车花儿的,少女天真地认为,那人对自己的感情就如这一车的蝴蝶兰一般多。与其他人相比,自己不必嫁给自己不爱亦不爱自己的人,真是太好了。
记不得多少年过去,那一车蝴蝶兰早已枯萎落灰,被遗忘在了江南的某个角落,美羊羊的那颗少女心亦然。她以为自己不会再为任何鲜花与虚假的情谊动心,却栽在了这筐不起眼的野花上。正是:
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
她小心翼翼抬眼,隔着一层薄纱偷偷觑向眼前人。后者语气轻松随意,似是顺口一问,但美羊羊瞧见,喜羊羊的视线并未投向自己,而是凝在那竹筐里的野花上,垂下的眼睫间藏着不易察觉的羞赧。
咚咚,咚咚。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心动呀。
美羊羊想,也许这段关系到此为止是最好的。她是心悦喜羊羊,但那又如何呢?他们二人之间始终有着巨大的鸿沟,欲要再进一步,比登天还难。这正是: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没关系,她可以忍的,像是捱过那一夜之后又一夜的空房。年少的美羊羊最惧黑,最讨厌寂寞,目下的美羊羊却擅长忍耐,这是她夫君赠予她的,唯一有用的东西。
美羊羊垂眸,稍稍走了神,她手上的动作速度仍然不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在绣棚上绣出了一截栩栩如生的挺拔青竹。美羊羊将绣花针扎于绣棚边上,举起绣棚来细细欣赏,她绣工不错,认真绣出来的成品比外边绣庄里卖的漂亮精致几分。
美羊羊看着看着,满意地勾起唇角:嗯,挺适合喜羊羊的。
她对夫君心灰意冷,自不可能再自讨苦吃去为他做任何事。且独居的日子着实难捱,在喜羊羊没来的日子里,美羊羊除了翻看话本子与游记,便是在发呆。无所事事了足足半月之后,美羊羊忍无可忍,翻出了家里落灰的绣棚与针线。
那人不要她,也不要她的荷包,有的是人要。美羊羊半是赌气、半认真地下定决心,要为喜羊羊绣一个荷包。
诚然,除了上述几种方法,美羊羊亦可上了街去,哪怕只是随便逛逛,也比待在家里有趣。但……美羊羊皱皱鼻子:莫非是自己的错觉吗,她总觉得,近日来的京城不甚太平。
她心思敏感细腻,出行不过几次,便察觉街上的巡逻捕快比平日里多了一倍不止。这些捕快不知在警惕什么,奔跑嬉戏的孩童被石子绊倒在地,他们都要双眼灼灼地打量一遍。
且说喜羊羊,他亦好似变忙了许多,从之前的日日都来,变成了几日不来……好吧,美羊羊才没有惦念他,她只是、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喜羊羊前几日急匆匆来过一次,只神情严肃地嘱咐她少出门,安心待在家中。美羊羊惴惴不安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喜羊羊顿了顿,笑着抚抚她的头顶,力道很轻:“无事。”他说得轻描淡写,透出几分狂妄,“我会尽快结束的。”
思及这段往事,美羊羊叹了口气。她照着喜羊羊的嘱咐,囤了不少米粮于家中,这几日里未曾出门。待捱过几日,她后知后觉,总算回过味来:喜羊羊那日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段时间的骚乱与他有关?甚至,他就是主谋?
再一思索,当今圣上年岁已高,美羊羊迁至京城不过大半年,便听闻了好几次宫中四处招募民间神医的事。加之几位皇子都已及冠,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美羊羊抿唇,不愿再往下想。
纵然猜中了真相又如何?那些纷争都与自己无关,她在乎的,只喜羊羊一人。
今日不知怎的,美羊羊总觉心慌意乱,隐隐有种大事将近的预感。她轻轻抽出绣花针,想要继续绣下去,那针方才扎进绣棚,木门在同时被大力推开,无辜的门撞着墙再反弹回去,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绣花针在半空中突兀转了道,一头栽进如葱指尖,不过眨眼间,那伤口便冒出了豆大的血珠。美羊羊没管自己受伤的手指,急急朝门口望去,待看清来人,又怅然移开了眼——尽管不合礼数,但她依旧心存希冀,希望那推开门的人会是喜羊羊。
心下失望,美羊羊未表现于面上,仍是强打起精神来,柔声询问自己名义上的夫君:“夫君,今儿怎么没去上朝,可是身体不适?”
那人没回话,只越过她去了屋里,口中念念有词:“我拿一片真心对他,他竟如此对我……”“若不是我偷听到了……岂不是要被奸人所害……”“哼,他一定没想到,我会选择离开……”
美羊羊茫然立于原地半晌,随着那人进了屋,且见屋内目光所及之处都被那人翻了个底朝天,她先前珍而重之收在抽屉里的小狗花灯被他翻出,浑不在意扔至地上。美羊羊紧紧盯着地上的小狗花灯,不觉间上前几步,伸手要捡起那花灯。
就在此时,屋子里疯狂往包袱里装金银的男人终于注意到了被自己忽略良久的娘子。他刚开始只是想给她个教训,让她之后更乖顺一些,别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可时间一长,他在那醉月楼里醉生梦死,真就把自己的妻子忘在了脑后。
他要逃出京城的话,是要带她走,还是……?
不过几息之间,男人便做了决定。
他大步流星朝美羊羊走去,脸上挤出了假惺惺的爱意。美羊羊只望着那地上的花灯,并未注意男人的动向,便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脚重重落下,将脆弱的花灯碾得支离破碎。
它碎掉的声音太小,以至于男人从始至终都未曾发现自己脚下发生了怎样的一场惨案;但它碎掉的声音又太大,大到美羊羊听见自己胸腔里响起同样的“咔嚓”声,仿佛心脏一并碎掉了。
她的脸与心刹那间变为一片空白。
而男人已然走至美羊羊跟前,殷切拉起她的手,谄然道:“娘子,夫君我被奸人所害,眼下需要暂时离开京城避避风头。无奈那奸人狡猾至极,倘若我们夫妻一同离开京城,他定会有所察觉。娘子,我知你对我的情意,这次先委屈你留在京城来迷惑奸人,待我东山再起,杀回京城,必会接回娘子你……”
他在说什么。
好吵。
美羊羊什么都听不见,她亦不想听,她只觉面前的人絮絮叨叨,惹得她心生厌烦。
美羊羊垂眸,看向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上面的伤口仍在往外滴血,正对自己诉说“爱意”的男人对此满不在乎。也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把她当做一个好用的工具罢了,工具受伤与否,同他又有什关系呢?
她欲甩开他的手,后者恰在此时转眼望向门外,神情像见了鬼似的,下意识甩开了美羊羊的手。美羊羊心中一动,转身向门外望去,眼中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青年如往常一般长身玉立于门外,与美羊羊对视的刹那,还同没事人一样冲她笑笑。美羊羊眨眨眼,没忍住亦笑起来,颊侧的酒窝若隐若现。
男人与喜羊羊隔空对峙,一人强装镇定,一人气定神闲,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场无声的战役胜负已分。
终是喜羊羊先笑吟吟开了口:“大哥这是要上哪去?”真是讽刺,他已将人逼至绝路,竟仍唤他一声“大哥”。
美羊羊能感觉到,身旁人努力遏制却掩饰不住的颤抖:“我,我要回江南,还不许我回家省亲吗?”
“大哥要回家省亲,喜某自然是没有意见的。”喜羊羊的笑容不及眼底,“可惜……大哥你协助太子,不,废太子谋反的证据确凿,这回家省亲之事,还是就此作废罢。”
他话音方落,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鱼贯而入,越过美羊羊,将男人团团围住。虽未将人制住,但他们的一举一动里却都是这个意思。
男人目眦欲裂:“喜羊羊,你敢这样对我?!”目光一转,他瞥见人群外的美羊羊,后者面容平静地与他对视,男人好似寻着救星一般,迫不及待大声喊道,“我丈人可是当今圣上的太傅,如今的江南知府!你敢动我,不怕我丈人找你麻烦吗?!”
空气静了几秒,喜羊羊并未收敛笑意,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在男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他偏头看向美羊羊,第一眼先是注意到了她手上未来得及藏起的伤口。喜羊羊下意识蹙眉,遂上前几步,从怀里掏出手帕为美羊羊止血,再顺口一问:“阿美,你会帮他吗?”语气透着熟稔与亲昵。
目光悠悠落在那人细心包扎伤口的侧脸上,美羊羊毫不犹豫道:“不会。”
男人不可置信地呆滞在原地,喜羊羊见状揶揄道:“大哥,你的靠山好像没打算帮忙呢。”
看这两人异常亲近的肢体动作,再听喜羊羊故意膈应自己的话,男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温柔顺从的美羊羊竟然会背叛自己,还是同自己的义弟一起!
他这般自信,自然是未将原因归于自己身上。在男人眼里,他是顶顶好的夫婿,给足了美羊羊正妻的面子,只是偶尔去去花楼,都没往家里抬过小妾!眼见求生无望,男人叫骂起来。
“你们这对奸夫□□!居然敢合起伙来算计我!果然我没有看错,美羊羊你就是个水性杨花的毒妇!你们给我等着……”
喜羊羊眉头紧蹙,他做了个手势,男人便被那些锦衣卫带走了,他的叫骂声也离美羊羊愈来愈远,免得污了她的耳朵。喜羊羊本来任由他骂骂咧咧,反正是将死之人最后的胡言乱语,随他去好了;及至男人骂到美羊羊头上,喜羊羊才沉了脸色。正巧男人被锦衣卫带着经过他身旁,喜羊羊抽出腰侧的扇子,伸手过去。
“啪!”
男人的脸颊被抽了一记,抽到的地方迅速肿起,看起来煞是吓人。他捂住脸颊,被喜羊羊凉凉的眼神一扫,下意识闭了嘴。
直觉告诉他,此刻的喜羊羊很危险。纵然他的罪状已定,也断断不可得罪此人。
男人被锦衣卫推着离开府邸——他们眼睁睁看着他被喜羊羊抽了一记,却一声不吭——脑海里回荡着喜羊羊附在他耳边的轻声细语。
“不要用这些话去污了阿美的耳朵。”
“否则,我会让你永远闭嘴。”
直至在天牢里坐下,男人方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的感受又有谁在意呢?唯一有可能关心他的人在庆幸,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这个噩梦。
喜羊羊对美羊羊弯起眼眉:“阿美。”
被他的笑意感染了一般,美羊羊亦对着喜羊羊笑起来,眉梢唇角上是藏不住的悦色:“喜小……阿喜。”她放轻声音,似是感叹,又似是自言自语,“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
那些话本子不都是这样写的么?主人公为了心爱的女子,一怒之下杀掉女子狼心狗肺的丈夫,继而对心爱的女子强取豪夺。主人公们明明相爱着,却要再爱恨纠葛个十几章才终成眷属……
她说得不清不楚,然而喜羊羊听懂了。他伸手挠挠脸颊,明明方才还是一副杀伐果断的模样,可在美羊羊面前,他又变回了那个青涩腼腆的青年。
“因为……阿美也不喜欢我这样做的,对吧?”
美羊羊实在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她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笑声会惊扰此刻的幸福,皆因幸福已经越过重重难关来到美羊羊面前,蹭着她的裙边,在她的脚边绕圈圈,向美羊羊保证自己会永远永远待在她身边。
“……我可以相信你吗?”
听到这句话,喜羊羊又惊又喜,他本以为自己要再温水煮青蛙个几年,哪想到天边高高在上的月亮居然主动洒下一缕月光。
他张口欲答,可月亮抬着笑眼望来,赋予他至高无上的恩赐。
“嗯,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