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书房抽屉放着几盘光碟,全是古早默片的影碟。
咦?家里竟然有这个?!
好奇地抽出来,打开光碟,有几行记号笔写的标注,是夏文斌的字体。她拿着影碟去何乐仪房间,房门一开,何乐仪半躺半坐在床上,房间的电视放的就是默片,是卓别林的喜剧。
她问:“这是夏老师拿来的吗?”
“是他的。我找他借的。”何乐仪暂停影片,“你要看吗?”
“可以呀。”何希音坐到她身边,两人很久没这样依偎在一起看完一部片子。默片没有对白,但会有一闪而过的字幕,要更集中精神才不会错过细节。
何希音想和她聊点什么,但何乐仪沉浸在片子里,回答总是慢半拍。
“你什么时候去借的影碟?”
“昨天。”
“你昨天去夏老师家了吗?”
“下班遇上聊了几句,顺道去拿了这些影碟。”
“这样呀。”
夏文斌是她的辅导老师,何乐仪和他的关联都在自己身上,如今两人跳过她联系,何希音觉得胸口闷闷的,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和难受。她挽着母亲的手臂,靠在她肩膀。
在电影快结束的时候,她忽然问:“你会和夏文斌恋爱吗?”
何乐仪愣了几秒。
她侧身,去拿水杯,但没喝,只是握在手里。
一直到电影放完,她才说:“你不喜欢夏文斌吗?”
“我……”何希音挠脸,“也没有。我说不上。他当老师是很好的,帮我写稿,推荐我阅读书目。”
“只是……”
“只是什么?”何乐仪追问。
何希音瘪嘴:“我说不出来。”
何乐仪越追问,何希音越疑惑:“妈。你真的会和他恋爱吗?”
何乐仪答非所问:“你不喜欢他就算了。”
其实这就是母亲的答案了吧。她会。但她没法和何希音直说。何希音也低头不语,手里捧着水杯愣神。
这句话触到何希音心底。
何乐仪有晨练的习惯,仍坚持给何希音做早饭。她五点就起床去跑步,六点回来做饭,六点半叫醒何希音。
小时候,牧辽没那么多出差工作时,会一起做家务,周末两人会把何希音寄在长辈家,手牵手去影院放松。
后来,牧辽时常不在家,何希音承担一部分家务,但周末,何乐仪会一个人去上瑜伽课。两人离婚,她周末仍是一个人去放松去玩乐。
有些事,她作为女儿是没法陪母亲去做的。
何乐仪单身四年了。
谈恋爱是件很正常的事,她应该支持母亲。
何希音花三分钟想通这些事:“你喜欢就去吧。我不介意。”
何乐仪放松许多:“如果有进展我会告诉你。不会瞒着你的。好吗?”
“嗯。”何希音点头。
过了会,她想起来:“这事……我能告诉爸爸吗?”
何乐仪嘴角的笑凝固:“暂时不要。”
何希音也应了:“好。”
这事何希音没和牧辽说,没和任何人说,包括周拓。直到知道两人准备结婚了,何希音稍感意外,略显尴尬地应了句‘我知道了’。
何乐仪和夏文斌恋爱,这是在家以外的事,她看不见听不着。两人要结婚,夏文斌要住进家里,她就不能装聋作哑了。
她犹豫良久,决定向周拓求助:“我妈准备结婚了。”
“和夏叔叔是吧。”周拓淡然。
“你知道?!”震惊不过两秒,她便反应过来。夏文斌和周承安是好友,这事周家肯定知道,“你怎么都没问我这些事。”
“你从没说过。我知道你不想聊这些。”周拓仍是很平静的语气,却很笃定。
“夏叔叔人很好,和善温柔。你如果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他说,我想他会接受的。”周拓问,“这样说你会开心些吗?”
何希音摇头:“算了。我怕说不好。”
“我帮你说?”
“不要!千万不要!”何希音几乎是喊出来的。
周拓忙点头:“我不说了。不说了。”
周拓这个机器人脑袋,思维简单直接,让他去当传话机,一定会出乱子。要是让夏文斌误以为她对两人结婚有意见就糟糕了。
何希音脑中警铃大作,再三强调这事不许周拓插嘴。
“我不会说的。”周拓立誓。
何希音稍安:“今天我爸出差回来,给我带礼物了,还说要亲自下厨呢!我走啦~周拓,拜拜~”
~
今天是周末不上课,不赶时间,何希音骑了一个多小时赴约。
牧辽仰靠在前院的躺椅上,蒲扇遮住脸,身上盖着薄毯,似是睡沉了。
何希音停车,推进院子,垫着脚走路,动作轻缓,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两手抬起,张牙舞爪地扑向他,准备吓他一跳。
方才还直挺挺睡在躺椅上的人这刻掀被,猛地坐起来,白净的脸用油彩涂红,两只眼睛涂抹黑泥,画得花里胡哨的,色彩浓重,颇为骇人。
何希音大叫:“啊!”
她后退几步,捂着胸口:“爸!你吓死我啦!”
牧辽长睫毛扑闪,眼底的彩墨晕开,像只大花猫,还是打败仗被挠花脸的那种。
何希音笑得合不拢嘴:“你是傻瓜吗?”
“你是傻瓜!”
“爸爸是大傻瓜!”
她两手叉腰,气鼓鼓的。
因为被吓到,因为牧辽的幼稚,因为夏文斌要住进她的家要成为她的‘新爸爸’。值得生气的事有好多,她鼓着金鱼眼,两盏探照灯似的,死盯牧辽。
牧辽背脊发凉,道歉安抚:“爸爸错啦!下次不吓唬你了。来,进屋吃饭吧。今天我特意去市场买新鲜鲍鱼炖排骨,特别香。”
推开门,炉火上闷着的炖罐咕噜噜的冒泡,满屋飘香。
何希音坐在桌边,端碗吸溜汤汁。
牧辽提醒:“洗手啊!”
“哎呀。我又不用手喝汤。”
“不行。不行。快去洗手。”
何希音放下汤碗,蹬蹬跑向洗手间,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但她满手泡沫,腾不出手去拿,拧开水龙头先冲干净一只手,拿出手机,划开短信,放在旁边的台子上,边看边继续洗。
是何乐仪发来的——
‘夏叔叔的朋友送他一盒花胶,他说你最近为考试劳神,准备炖一锅花胶鸡汤给你补补。你和周拓去哪了?早点回家!’
怎么都挑今天要炖汤给她补!
她赶紧回——
[我会早点回家的。]
紧接着给周拓发——
[我在爸爸这。但我不想让妈妈和夏叔叔知道,他们以为我和你在外面玩呢。你在哪啊?!先别回家,别被他们看到哇!]
周拓收到短信的时候,前脚已踏入小区,看完信息,收回脚,匆匆转身,乘车去图书馆。他坐在公车上,手指快速敲击键盘。
周拓:[你什么时候回家?]
何希音:[不一定。我回家给你发消息。]
周拓:[嗯。我在图书馆待会。]
何希音:[大恩不言谢。]
周拓:[请喊‘拓哥霸气’答谢。]
何希音复制粘贴复制粘贴:[拓哥霸气!拓哥霸气!拓哥超级霸气!]
牧辽端上其他菜:“你乐什么呢?我从豁开的嘴巴看到你的胃了。”
何希音敛笑,咬着牙,唇噘开一条细缝嘟哝:“我才没有。”
“吃吧。这都是你爱吃的呢。姜爆鸡、奶芋丸子、菜脯炒蛋,你多吃点。最近爸爸忙,很久没下厨做饭了。下周我带你去科技馆好吗?”
“好呀好呀。”何希音狂点头,低头往碗里扒菜。每一道都是她喜欢的,牧辽不知道去哪进修了,厨艺渐长,一口又一口吃得津津有味,碗里白饭消去大半,猛然想起,一会回家还有一桌菜等着她。
她咽唾沫,看着美味佳肴,如鲠在喉。
牧辽拍她后背:“噎着了?”
“我……我想喝可乐。可以吗?”
“哦~”牧辽会意,“在家妈妈不让你喝,到我这来放纵是吧?”
“嘿嘿。被发现了。”她舔唇。
“饮料确实不能多喝。你还在长身体呢。这个糖分太高了,小心长不高。”适当教育两句,牧辽起身去拿,“妈妈是为你好。重复的话我不多说了。我知道你平时喝得少,在这破例给你倒一杯吧。”
趁着他起身离开的空档,何希音把白饭扒到他碗里。
牧辽拿来两个杯子,两个很小的杯子,他拧开一罐可乐,往两人的杯子里倒,杯子很小,还只倒一半。
他说:“尝个味道解解馋得了。”
何希音咕噜噜喝完,抽纸擦嘴:“我吃饱了!”
“这么快?!”牧辽震惊,“那么大一碗。你别吃这么快,不好消化。”
何希音摇头:“不会。”
眼睛滴溜溜直转,心里的小算盘滴答作响,想着要找什么理由走。两人很久没见,她刚来就走,爸爸会伤心的吧。这是夏叔叔第一次来家里,还提着那么多东西要熬汤给她吃,她不去,夏叔叔和妈妈也会失落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
她的手掌翻过来,翻过去,一颗心分成两半,谁也不想偏袒,也不想让谁难过。
牧辽感到不对劲:“你的眉毛都快拧成一团了。什么事和爸爸说。爸爸给你解决。”
何希音瞎编:“我期中考考不好。”
“想让我给你的试卷签名?给你去开家长会?”
“家长会倒不用。妈妈会去。”
“哪科不好?”
何希音愣住,她没有考不好的。
牧辽吃惊:“每科都不好?”
何希音支支吾吾:“也不是。生物比之前退步了一点点吧。”实在找不到借口了,藏在桌下的手指相互握着,右手拇指摸着左手食指纠结,担心他再继续问,即刻转走话题,“周拓考得好,我想让他教我。”
“行。那你去吧。要不要我开车送你?”
“不用。不用。”何希音摆手拒绝。
提着礼物,骑上自行车,往家的方向使劲蹬。刚骑出小区,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了,一定是妈妈在催。她停在路边,接电话,告诉妈妈会很快回家。她随手拦下一辆的士,把自行车放在后车厢。
在车上,她记起还躲在图书馆的周拓。
发短信告诉他——
何希音:[拓哥霸气!感谢拓哥!我要回家啦!你也快点回家吧!]
周拓:[收到。]
~
飞驰的车子在公路上狂奔,两侧树木在窗边疯狂倒退,看得何希音心烦意乱,胡乱吞咽下肚的东西没消化完全,脑袋晕,胃里的东西也在翻涌。
她强行忍住,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两人觉出异常前回到家。闷在胸口的气还没松出,满桌的美味佳肴和母亲的笑脸,像是往她嘴里又灌了一大勺猪油,胸口更闷了,此刻的饭香不是香,是催命符。
她扯笑:“我、我去洗手。”
夏文斌摘掉围裙:“快去吧。我今天炖了满满一锅花胶鸡汤。你一定会喜欢。”
“喜欢。喜……欢……”何希音笑到嘴角抽搐。
关门躲进厕所,洗手,坐在马桶上叹气拖时间。拖到何乐仪在外面问她没事吧,她回答没事。按下冲水键,又洗了两次手,搓得指尖红红的,再开门,一步分作两步走地往餐厅挪移。
夏文斌的眼镜雾蒙蒙的,看样子是在厨房站了很久。
他满心期待地坐在桌边,两只手拽着桌布边缘,肉眼可见的紧张。一直到何希音说了“好喝”和“喜欢”,他紧张的情绪才有所缓解,稍稍展露笑容。
他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些都是妈妈告诉我的。”
桌上摆着——
‘姜爆鸡、奶芋丸子、菜脯炒蛋’。
若不是坐在家里,看着眼前的菜,她还以为时光倒流穿越时空了。都是她喜欢的菜,她却没有半点胃口,勉强地吃了几口。
每尝一口,她都说“好吃”。
可惜,胃容量实在有限,只好继续瞎编:“我在外面买了章鱼小丸子。”
“哎哟。不是跟你说家里有好吃的吗!”何乐仪嘴上埋怨,下一秒就夹走她碗里的东西,“那就别硬吃。小心吃撑。”
何希音补充:“夏叔叔做的超好吃的。”
夏文斌说:“我知道。你很捧场。叔叔谢谢你。你喜欢什么可以告诉我。我下次再做给你吃好吗?”
“好呀好呀。”何希音松了口气。
饭菜是吃不下一点了,但汤可以溜溜缝。夏文斌炖汤真是有一手,花胶鸡汤浓稠胶黏,像稀果冻,吸溜进嘴里,顺着食道瞬间滑入胃里,全身都暖烘烘的。她真的很喜欢这汤,可惜胃里胀满了,只能再喝一碗。
吃过饭,收拾好碗筷,夏文斌在家里坐了一会,和她聊前一阵推荐的书。
随着时间流逝,何希音能感觉到那些没消化的食材被鸡汤泡大,在胃里膨胀,不停往上涌。
她太难受了。
坐着难受,站着难受,走路难受,说话也难受。
夏文斌瞬间领会:“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吧。你们早点休息。”
母女俩一前一后地出门送他。小区大门需要刷卡,何乐仪陪他去,何希音没去,说想散散步,绕着小区转圈。
周拓现在才从同学家回来。瞧见她两手背在身后,耷拉着脑袋,叹一口气,迈一步路,像个小老太太。
他走过去,拍她肩膀:“希音。你……”
“呕……”何希音转过身,张开嘴,比语言更快涌出来的是她奋力吃下的美食,是不想让大人难过却忽略自己的情绪,一股脑地吐到周拓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