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去了?!”何希音先是震惊,紧接着是一阵升腾的喜悦,气泡水似的,咕噜咕噜地冒泡。周拓在难过,她不能这么没良心。她坐到他身边,两手拄在膝盖,托着下颌,“为什么不想去?”
“训练营的题目很难?”
“不是。”
“同学对你不好?”
“也不是。”
“那是什么?!”何希音猜不下去了,抓耳挠腮的,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又苦于开口。
“我不知道。”周拓叹息。
周拓是何希音认识的最博学的人,无论面对什么事,他都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他的黑眸像乌木,一节生在深林的乌木,安静沉稳,循着他的节奏,朝着光和热的方向生长。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眼里看到迷茫。
像被遮蔽了天日,乌木停滞在原地,不知该前进,还是该扎根。
何希音看得出他的纠结和为难,不再追问,默默陪着他。
许久,周拓开口:“我不知道要学什么。”
“第一堂课,老师说了少先班招收的专业和条件。”
“那些专业你都不喜欢?”何希音问。
周拓摇头:“我不知道喜不喜欢。”
“啊?”何希音也迷茫了,短短几分钟,周拓已经说了三次‘我不知道’,这也太不像他了。
“我对很多事都是三分钟热度。时常变来变去的。”
何希音反驳:“你钢琴考到十级了,也叫三分钟热度?”
周拓耸肩:“考级后,我再也没碰过。”
“刚开始学琴,是挺开心的。很快我就没有那种兴奋劲了。考级只是证明我会了。我学会了,但我不喜欢。”周拓解释。
何希音只觉得他是在炫耀,轻嗤:“那书法呢?”
“一样。觉得学会了,便没再练了。”
“素描也是?”
“是。”
连问三个,何希音气得鼻歪嘴斜,这人学什么都全神贯注,不喜欢的东西也能学下去,有这种超能力不懂珍惜,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态度真让人不爽。
周拓问:“你怎么鼓着嘴?”
“不爽啊!啊!!啊!!!”何希音大吼。
周拓往后坐。
何希音冷静下来,哀叹:“以前在少年宫,我学唱歌,老师说我五音不全,上了两节我就没去了。后来学绘画,总是弄脏手腕和袖口,我不喜欢,上了半学期吧。”
“算起来。我也学了好多。但哪样都没学下来。”
“呜——”她轻呜两声,为浪费的时间假哭。
周拓掏口袋找纸。
何希音停止假哭,像自我安慰,又带着些许夸耀的:“爸爸说我这是懂得及时止损。”
“确实。不应该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不喜欢的事上。”周拓表示肯定。
“我听周叔叔说你学琴时,每天都要练习。”
“是。”
“不喜欢为什么不放弃?”
“我不喜欢半途而废。”
好令人震撼的一句话。
坚持做不喜欢的事比深夜走暗巷还难忍,不知前路,又看不见光亮。
周拓却凭着不甘心,硬生生走下去了。
何希音打心眼佩服。
“先去试试呢?”何希音劝,“你有把不喜欢的事坚持下去的勇气,为什么这事这样就放弃了?只是训练营又不是马上要去上大学,先学呗,每科都学,想好选哪个专业再选。你现在学的对考大学也有好处吧?”
“有。”
“那就去呀!”
“明明距离真正考少先班还有几年,一进训练营,那种氛围就让人紧张。他们都知道要选什么。但我不知道。更让我很焦虑。我害怕选错,我害怕做不到。坚持到最后发现是一条错误的路。”
何希音好像有点懂了。她天天喊着想要快点长大,但要是真的告诉她明天就要长大,她会当场吓哭。
“这事你和叔叔阿姨讨论过吗?”
“还没。”
“你和他们商量一下吧。”
“我会的。”
何希音摊手:“周拓。还钱。”
周拓呆住:“什么钱?”
他认真回忆,但一无所获。
何希音说:“妈妈说你去训练营,就不用参加初中派位了,会直接去一中读。我们不能一个初中了。我买了乐高玩具恭喜你拿到训练营资格呢!可贵了!用掉我半年的零花钱呢!”
“现在你不去训练营了。记得把钱还我噢。”
周拓乐了:“行吧。”
何希音站起来,两手拍落裤子灰尘。
“你有事?”
“啊?我没有啊。”
“再陪我坐会吧。”
“好喔。”
腾——
何希音一屁股坐回去,激起尘雾。
阴郁许久的周拓忽然笑了。
何希音不解:“你笑什么啦!”
“没事。”
“那你还笑!”
“你到底在笑什么啊!”
“没事。”
“啊啊啊!乱讲!”何希音锤他,周拓的笑声却越爽朗。
空气中弥漫快乐因子,笑会传染,何希音捂着肚子笑。
夏天的傍晚,余晖染红天空,云海翻涌,像浓墨重彩的调色盘,风轻轻吹,两人的笑声传了很远很远。
~
那天晚上,何希音在线上问他情况。
[希希大王]:你和叔叔阿姨说了吗!!
[Tz]:说了
[希希大王]:他们怎么说?你要继续去训练营吗!啊!你直接说嘛。不要像挤牙膏一样,我问一句你说一句的!
[希希大王]:[左哼哼.jpg][右哼哼.jpg]
[Tz]:我不去了
[Tz]:我会正常地考试、升学,也许会慢一点,但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我想做什么,我适合什么
[Tz]:希音,谢谢你
[希希大王]:不客气!我们可是best friend呢!
过了一会,企鹅标闪动。
周拓发来一个非常不周拓的表情包,是一只非常可爱的卡通小熊举着一朵小红花,配文是‘Thanks~’
小熊扭动圆滚滚的身体,小红花左右摇摆。
配文闪烁。
周拓亮晶晶的眼睛在她脑海一闪而过。
何希音敲键盘——
[希希大王]:周拓你被什么附身了?
[希希大王]:请你速速恢复正常!
[希希大王]:急急如律令!我以仙女之名命令你恢复正常!
对话窗沉默着。
她仿佛看见屏幕那边的怪物在吃周拓了。
她发送窗口抖动,紧急呼叫。
[希希大王]:周拓!周拓!!
[希希大王]:看到请回复!
周拓没有回文字,又回了个动图表情包。和刚才的小熊是同系列的,这次是一只两手捧着脸的小熊,小熊眨眼说‘ok~’
很好。玩尬的是吧?
何希音调出表情库里的镇库之宝,超级无敌刷屏长剑,先刷掉他那可爱得冒着粉泡泡的小熊,再发送自己的搞怪表情包。
两人的表情包一来一回地‘打-仗’。
一个搞怪疯癫,一个粉嫩少女心。
表情包刷屏特别快,三四条信息就是一屏。周拓突然发了一句文字,何希音来不及看清,两个表情包就砸过去了。
她滑动鼠标,拉下来——
[Tz]:开学见。
几小时前,班主任在班级群发了初中的派位情况,她和周拓还在一个学校。
她满心欢喜,郑重回——
[希希大王]:开学见。
—
升入初中,何希音在三班,周拓在四班。两个人不同班,住得近常常一起上下学。周拓还在参加各种数学竞赛,他不在学校的日子,何希音的抽屉就是他的收发室,他的作业本、试卷、成绩单、竞赛邀请函通通塞进她抽屉。
竞赛结束,周拓回家,何希音两手环胸,闷闷不乐地坐在桌前。
周拓问:“我的试卷吗?”
“是你的。”何希音环胸,故作不满地哼哼,“你的作业本、你的成绩单,还有你的一堆邀请函啊!!!”
她尖声:“你这也太多了吧!”
眼中很羡慕,语气却有点酸。何希音成绩很好,但她参加数学竞赛连门槛分数都没迈过去。
周拓解释:“我在少年宫上过珠心算和奥数班。你没有学过,所以考这种题才会束手无措。竞赛题做多了,就知道其中套路了。”
“你说得真轻松。”何希音瘪嘴。
周拓拿作业本卷成筒,敲在她唇上:“想参加竞赛?我可以教你。”
何希音婉拒:“算了。爸爸说学生时代最重要的就是……每一天都要做自己喜欢的,让自己开心的事!”
提起牧辽,她双手捧脸,深深叹息:“爸爸说成年人的世界有很多无奈。快乐要趁现在。他越来越忙了呢,最近很少来找我。妈妈也有自己的事……”她倏地抬眸,咬紧的唇似乎有话要说。
“有事问我?”周拓猜。
何希音耸肩:“没有。”
她数着桌上的竞赛邀请函:“真的好多啊。你要是都参加,那就不用上课了。”
“选择性参加吧。”
“我什么时候能收到邀请函呢?”何希音两手合十,虔诚祈祷,“我上周去参加英语演讲了呢,不知道能不能进决赛。希望能进。快快给我发决赛通知吧!!”
然而比决赛通知来得更早的是——
何乐仪要再婚了。
和现在的男友,文学杂刊的主编夏文斌。
夏文斌是周承安的朋友,偶尔会去大学开文学讲座。升入初中后,何希音爱上演讲和辩论,感觉每个站在台上的学长学姐都闪闪发光,他们思维敏捷,自信大方,毫不怯场,面对各种刁难都能侃侃而谈。
她想参加比赛,想拿到名次。
周承安将夏文斌推荐给她当辅导老师。
刚开始是夏文斌来周承安家辅导她。
两人熟悉后,何乐仪会带她去夏文斌那上课。
夏文斌没结婚没孩子,单身一个人住,却买了个超大的四居室。四个房间,一间卧室,三间书房,不止书房,家里的边边角角都放着书柜。
何乐仪笑:“孔夫子搬家净是书。”
夏文斌挠头:“有些是工作需要的工具书,有些是我喜欢的。”
他带着金丝框眼镜,条纹衫,白净个高,文质彬彬的。他比何乐仪还大一岁,何希音都上初中了,他竟然还是单身。何希音很好奇,但不敢问,旁敲侧击地从周承安那打探。
“你和夏叔叔认识很久了吗?”
“是啊。十多年了吧。”周承安回忆,“我给他们的杂志画过插图。那时候,他刚研究生毕业,在杂志社实习呢,现在都做到主编了。”
“夏叔叔一直一个人吗?”
“不是。有过女朋友。但交往时间不长。”周承安分析,“可能是聊不来吧。他腼腆内向,除了读书没什么兴趣爱好,下班回家要么看书,要么一个人去看舞台剧。其中一任就是嫌他太无趣分手的。”
何希音有些意外:“内向?可是我看他家里有辩论赛的奖杯。”
“比赛和现实生活不一样吧。”周承安也说不出为什么,夏文斌站上讲台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激情昂扬,神采奕奕,台下却寡言少语,总抿着嘴笑。
周承安忽然笑了:“你知道他带女朋友去哪约会吗?”
“去哪?”能笑成这样,何希音好奇心地凑近。
周承安说:“去复古剧场看默片。没有对白的黑白老电影。还不是喜剧。特别长,特别长。女生都看睡着了。出来就提分手了。”
“什么片子呀?”
“忘了。”周承安摸下颌细想,“是一部很久远的科幻片吧。两个多小时,一句对白都没有,你想想,多可怕。”
何希音仰着头,闭着眼睛,努力想象,但想象不出来。
周承安笑:“你去找部默片看就知道有多无聊了。”
当晚,何希音就在视频网找默片看,她实在太好奇了,会是怎样的片子让女生看得睡着,看得崩溃。她只在历史书上看过默片的图片,还没看过真正的默片。没有对白,那两个多小时的剧情全靠表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