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承涟正坐在院中小石桌旁,阳光从树隙漏下,洒在他摊开的那本又厚又大的簿册上,而桌上尚叠着七八本大小不一的册子。
他眉头微蹙,指尖缓缓拂页,神情专注得很,倒让沈陵好奇起来,笑着打趣道:“承涟兄,平日只见你的手拈棋子、写绮词,从不见拨算盘、对账册,怎的今日做起世俗之事了?”
承涟淡淡玩笑道:“只怕你笑我俗气,这账册平日都是躲在房里深夜看罢了。”说着,语调微沉几分,又道:“辉山既将粮饷之事托付于我,我也只能撇开虚文饰面,尽快寻个破局之法,好早些办妥。”
这话一出,倒叫沈陵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此行不过是挂个名头,实则一路奔走、出力操盘的皆是他人,在朋友中独享清闲,实在说不过去。
于是他袖子一卷,当即坐下,拖过那簿子说:“我也不能光吃饭不出力,来,让我也添把手,权当补补惭愧。”
承涟已又浸在账册里,闻言只道一句“有劳”。
沈陵看那堆册子,全是什么温州的“漕帮船运清册”、“粮引留底汇抄”,甚至还有“军需粮批照汇抄”和田亩鱼鳞图册简录,而承涟自己手里是一份去年的《通计仓折》,这是由道台、知府等按季或年向上陈报的官仓综合统计。
沈陵自己的老爹正是掌管一省财政的藩台,每到年中年底,案上堆满了各地呈来的这玩意,老爹更会脾气暴躁,全府上下动辄得咎,沈陵自是要避猫鼠儿般地躲得远远的,不想今日又撞进这字纸堆里!
论理,这些资料皆属机密,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图籍往往由县吏掌握,灰色买卖普遍,花钱可抄,只看出价多少了。
见沈陵味同嚼蜡面如土色的样子,承涟不由得笑了,掩卷说:“这几日,我已将温州田亩数、纳粮数、入库出库数大致对完,猫腻颇多。”
若祁韫或承淙在场,他定将出入数据细细推算道来,却知沈陵不懂这些,便只说结论:“温州田亩八十万亩,按一亩一石二斗计,年产九十六万石。”
“自先帝改税以来,我大晟征收不过三十分之一,如今地方借‘加耗’、‘折色’、‘派粮’等名目,实际征收却高达百分之八。以此计,每年应征粮近八万石。除去军需、官俸、赈灾诸项开支,尚有四万石左右应入仓。”
“我核了五年账,照这入仓数算,哪怕三年一损耗,也该积出十五万石的库存来。可仓里清点,竟不足十万。”
“隔壁台州不及温州富庶,仓中尚有十一万石,临近的福建福清府更贫,也在十二万上下。温州风调雨顺,反倒年年告急……”
承涟将指尖轻点在那《军需粮批照汇抄》上:“粮引去向不明,仓折残缺难全,军批更是前后矛盾,笔迹涂抹连篇,这每年的《通计仓折》,不过一纸虚文,掩人耳目罢了。”
沈陵立刻懂了:“章晦这贼胆大包天,粮银俱空,定是转手入了他与一干官员的私账!”
他眉头微蹙,似是回忆起什么,片刻后恍然道:“我倒记得,去年年底,好像听说过温州有个主事粮官竟自焚身亡……是不是仓大使来着?”
“正是。”承涟微笑点头,他久历浙江官场商场,动身之前,更是将地方情势细细研究,故了如指掌,“那人姓曹,名景川,正是去年年终述职的节骨眼上出了事——自焚家中,焚得干干净净,连个确切因由都查不出来,越发显得可疑。”
“可惜啊!线索断在他这里,若找到证据,咱们直接要挟那章晦给批贷粮条子,不就成了?”沈陵叹道。
却听楼上窗户“格”地一声推开,云栊倚窗笑道:“人死了,线索就没了?那可不一定,石头掉进水里,还有个响儿呢!”
沈陵与承涟说得入神,竟没察觉楼上歌声早已止歇,云栊静静听了他们大半谈话。
闻言,沈陵顿时一乐,起身作揖,带了几分促狭道:“女诸葛既开金口,还请屈尊下楼,与我等共筹大计。”
云栊风摆柳枝下得楼来,笑道:“这便该我出马了。这些官儿,上了秤没半两重,下了民间却是作威作福,是个‘千斤大老爷’。这仓大使在外面定有几个相好的,待我去本地青楼打听打听,准定摸到线索。”
这倒是承涟和沈陵从未想过的角度,一时惊奇,云栊又续道:“别说掌钱粮这等紧要职位,就是个县衙里扫地的,扫上三天也听了一肚子秘密。狡兔三窟,为了保命,说不得要在家中藏点上司同僚把柄,信不过老婆的,就送在相好的手里。”
云栊本就大沈陵两岁,何况论人情世故,五个沈陵叠起来也没她高。就连承涟亦笑赞:“还是云栊姐姐眼亮,咱们哥儿俩可得仰仗你这一趟了。”
云栊轻轻一笑,美若天仙,神采照人。她一掠头发:“算算也是时候了,馆阁快开张,姐儿们也都起床了。我换身衣服就去。”说着飒然上楼,叫沈陵承涟望着她背影又敬又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