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单身独行的目的地其实也在苍南县。因不需绕路,她比承淙、流昭还先到一步,却不住客栈,只找牙行买了匹马,一路疾驰朝苍南县西岭而去。
近暮时分,终于在荒郊野岭里见着一条碎石山道曲折而上,尽头赫然立着一座飞角重檐、朱漆满堂的宅院。四面围墙砌得比县衙还高,墙头嵌着碎瓷片与尖刺铁钉。宅后连着数亩梯田、水塘,旁边修了三层高的粮楼和私库。
正门宽可容车马并行,辙印深深。雕花红漆大门上嵌着镀金兽头铜环,无门匾。门前两尊丈高石狮,青面獠牙,非佛门瑞兽,倒像地狱凶神。门口蹲着八名家丁,清一色短打布衣、束发荷刀,眼神阴鸷,见祁韫一人一马放缓了速度踱来,不言不动,只用目光打量。
苍南纪家,把控温州内河水道的漕帮,主宅就是眼前这栋似古非古、不新不旧的大院了。
祁韫勒马缓行,迎着他们的视线靠近,明知对方已将她上下打量数遍,却无一人言语动作,静得只剩马蹄踏石的轻响。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怕。可此刻在暮光与静寂中,骤然被那无法名状的压迫感包围,像是被兽群盯上,连汗毛都竖了起来。自这一刻起,身后空空荡荡,一人无援;眼前密林深宅,再无退路。
她也知面对匪人气势不能输,输了便一无所有,只得强自按捺心中惧意,平静地任其打量。一面在心里估算:这般单人独骑闯来,是否太轻忽?此局有没有更好的解法?至少,找谷廷岳借几个兵,或者收买其他帮派的人搭桥……
她在心里默默摇头。纪家这情况,不能掺进官面上和其他势力的人,非她单独来办不可。何况,要带多少人方可保她全身而退?继而苦笑:瑟若啊瑟若,你竟真让我昏了头,做起这不要命的事来了。
祁韫几不可见地轻吐一口气,压下那一瞬间想要拨马离去的冲动,重新抬眼,镇定地看着那排杀气森森的门岗。
漕帮者,原是护漕起家。大晟制下,江南粮赋皆以漕运北上,自浙至直隶,皆仰仗内河水路。漕帮最初不过是雇工撑船、押粮、护送,久而久之,便在水道上设卡抽分,贿赂漕官,盘踞码头。苍南纪家,便是其中老大。
在地方,他们是大户,是“通漕水”的人脉。可暗地里走私、放债、招募亡命、私设牢狱,样样都沾,早就脱了本份船户的皮,成了披着衣冠的地头蛇。
这苍南纪家,与祁家实有一层旧缘。早年祁家草创之时,纪氏原是首代家主麾下的心腹打手,催债、护货、清道,都是他们的人。祁家初起那一笔翻身的钱,正是靠着纪家夺来一笔黑账,将债主逼得人财两空,才得以发家。
可祁家二代起志在洗白,转投实业,便同这些旧日江湖兄弟一刀两断。几个昔日共患难的家族就此风流云散,纪家也因此沉寂了两代,流落温州,最差时沦为脚夫苦力,终于改头换面做起漕运生意,才混出如今这番“漕帮大户”的样子。
当初决裂之时,祁纪两家约定:“旧债已清,新仇不欠。踏入门墙,夺命来偿。”这段历史祁韫少时听茂叔讲过,茂叔只叹:“虽说老死不相往来,彼此都不得提对方之名,终究是我祁家负之良多。”
因此,当谷廷岳提出让祁韫单独见纪家当家人纪四爷时,她自是婉言谢绝,谷廷岳却说:“你可去得,性命无忧。”向祁韫讲了一桩“奇事”:
三年前,温州南岸水道忽遭海盗截粮,一夜之间纪家的两条大漕船被劫、三名掌舵失踪、几十名船工沉江,连带着纪家对朝廷的漕粮合同也告了吹。漕运延误一日,便是官司一桩;迟十日以上,轻则抄家罚银,重则人头落地。
当时纪四爷急得亲自入金陵奔走,却吃尽闭门羹。最后那份合同还是由人暗中顶了上去——补船、凑粮、补银,全数贴出,只写了个“齐”字作保人,其余无据、无章,甚至未留全名。
谷廷岳笑道:“哪有什么无名‘齐’,分明是你族叔祁元茂出手,替纪四挡了一劫罢了。此事是由南直隶藩台亲自压下的,我与藩台是至交,方得知内情。”
祁韫忆起当年茂叔同她讲家史恰好就在三年前,想是由此事触发而来。既避而不留真名,自然是为守住那句“旧债已清”,彼此不欠不扰,也免得纪四进退维谷。如此行事,确是茂叔为人。
“谷大人让我甘冒断头风险上门,自不会只押这一笔旧情为筹。”祁韫说,“虽说漕帮与汪贵本就水路有争,货源有抢,一向是暗中掣肘、明里不睦。可多年以来已达成均势——汪贵不犯内河,漕帮不探海道。纪四若无十成把握,怎会轻动?如今要撼这一盘旧局,单靠恩义,怕是不够。”
谷廷岳捧盏轻笑:“若这均势,很快就被打破呢?”
原来这几年,朝廷正力推“改漕归海”,意即将走内河水道的钱粮改为沿海近岸运输,已在南直隶试行数载,成效显著:效率更高、成本更低、治安更稳。漕帮是浙江一大痼疾,此举一旦全面施行,大批内河船工将被裁汰,江湖势力重洗,一段时间内治安成本势必飙升。
在浙江一省诸漕帮中,唯有纪四眼光最远,早有动作。近年已悄然转向正经营生,手下兄弟不少改名换姓,做起本分买卖,不问江湖事。也因此,纪家声势削弱,不复旧时能与汪贵正面抗衡,近来更频频吃亏。
“改漕归海”已是板上钉钉之策,待朝廷大兵压境除漕帮痼疾,纪四一干人等只怕真要死无葬身之地。
祁韫听得明白,谷廷岳这一番话,既是示诚,也是托付。他希望她能招安纪四,留得人命,避免千百人无辜枉死。他更表明,愿以最大诚意、最好条件促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