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笑笑,她今日绕过眼线出府本就时间紧迫,何况正是欲找到旧交摸清这温州官场的真面目,遮掩无益,干脆摊牌:“果然瞒不过先生。其实我此行所图,或许亦有助于谷大人开局。在温州这几日,只觉局势纷乱如麻。今日来见先生,固然是旧日情分,更是斗胆请先生赐教,拨开迷雾,看清根本。”
听她说有助于谷大人“开局”,何辙便知她已对谷廷岳目前困境有所调研。在大晟制度下,浙江地方上的军事系统有三端:一是卫所,负责驻防与日常训练,由省级机构都指挥司统一掌管,分派同知或佥事至地方具体负责,也就是他东翁谷廷岳的角色。
二是因海寇盘踞、倭患频仍,设“温台总兵”一职,专负责剿匪抗倭,总兵一般不会亲至前线,由下属参将代行,便是因缺钱缺粮而置气留在温州界外的谭参将。
三是那海道副使任景昭,为朝廷派遣的监军之臣,不直接统兵,其责在于监察军纪、筹发军饷,与地方兵将之间既合作亦牵制,是文官系统对武官体系的一道制衡。
谷廷岳初来乍到,又受章晦等人排挤,任景昭不肯放军饷,地方大户亦不肯借粮,使谷廷岳空有一腔除暴安良的抱负,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谭参将数千精兵停驻在温州界外,对汪贵的连日猖狂视而不见,怎能不憋屈?
这话何辙却不可贸然与祁韫说,一是未知她目的为何,不可轻易托付,二是有损东翁颜面。祁韫也是一般心思:未知旧日恩师此时立场如何,更不知他东翁是否为可靠之人,尤其是谷廷岳在官场上有一桩大污点,声名颇多议论。
原来谷廷岳能一跃从七品御史成为从三品佥事,正是因为不久前浙江官场的一场地震,他协助首辅王敬修门生、浙江巡抚赵安国斗败政敌,赵巡抚素知谷廷岳经国之志,投桃报李,便回赠以地方军事长官之职。
即使是祁韫,在未知详情时也只好把谷廷岳当作梁述、王敬修一党,故而不肯轻信,连带着对何辙也多了几分提防。
谷廷岳和何辙却是有苦难言,在温州打不开局面,恰恰因他们被视作王党,而那章晦等人皆是梁党,既然王敬修都为梁述驱策,何况一谷廷岳乎!谷廷岳骨梗不肯低头,章晦等人有的是手段百般刁难。
两个聪明人都不肯轻易揭开底牌,还是何辙笑了一声,缓缓道:“他人之事不便妄评,我只就眼下所处之职而言。地方军政之困,无外乎三端:缺人、缺饷、文官掣肘。至于用人,谷大人麾下并不乏干才,更兼有谭参将精兵驻守,只可惜……”
他微微一叹,语气中多了几分真切:“世间流言纷纷,实则多有偏颇。谷大人实干之志,岂可轻以门户党争而论?在其位而谋其政,若非当初一战得机,今日又何来施展抱负之地?”
既不缺人,那便是缺钱和文官掣肘了。从谷廷岳一方军事长官竟不得出席沈陵的三日接风宴来看,他与章晦等一干梁党不睦是事实。
政局一时不可解,钱粮却是祁家可以腾挪解围的。祁韫心中已隐隐成局,明白若不先示好,引不来何辙吐真言,笑道:“商贾之利取之于民,自当还之于民。谷大人若真困于银粮,祁某虽才识浅陋,或可略尽绵力。”
她顿了顿,投石问路道:“不过,毕竟也不能做亏本买卖,汪贵势大,地方豪强霸道,更有漕帮、丐帮搅局,若局面不平静,借给谷大人岂非有去无回?”
何辙一听此事有门,按捺住眼底喜色,仍装得淡淡的,说:“谷大人研究海盗十余年,自有经略。他治军极严,麾下军阵、水师皆有新制,更得霍孝斌、梁绍祖数员猛将辅佐,论打汪贵,绰绰有余,只是碍于粮饷,寸步难行。”
他说至此,眼中精光一闪,似不经意又道:“谷大人月前已暗中结交汪贵义子——那‘断港飞鱼’冯在川,或打或抚,皆有两手准备。若成,未必不能兵不血刃。”
第一句或许只是虚张声势,泛泛而谈,祁韫并不当真,可第二句却正中她的路数:她向来善用巧力、四两拨千斤,更是精于权衡投入与回报。撼官场难,动匪心却尚有可为,若能从细微处下手寻出破绽,不说兵不血刃,也可尽量收束战局,减轻民间之苦!
祁韫面上不动声色,也学着何辙那般微微颔首,淡淡道:“谷大人的经略,果然非同寻常。不知可否当面请教?”
“东翁此刻正在府中。”何辙笑道,“半盏茶的工夫,祁二爷若不嫌简慢,何不移步一叙?”
这话倒让祁韫略感意外。今日本是偶遇,依常理,何辙应回府与谷廷岳商议后再回复,这般爽快答应,一则说明他在谷府地位不凡,竟可代东翁拿主意;二则显出二人早有布局、胸有成竹,随时都能顺势应对。谷廷岳或许并非擅弄权术的官场中人,而是有志有识的实干之才。
祁韫出府本就不易,自然答应,付了茶钱,理理衣襟,又换回那副账房小厮的模样,谦和得体地跟着何辙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