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衙役所言“府上”乃指温州府衙,而非他们一行。此事确是祁韫暗中安排。
数日前,她便请族中亲如兄弟的承涟、承淙先行一步,登门走动,奉上厚礼,托人通了温州知府和海道副使的关节。温州地处要冲,海防吃紧,能不走寻常路,自是花了不小的代价。
原本约好六月初四在温州地界外相见,由承涟兄弟带着本地官员手本引入温州城,故祁韫等人在外港停了一日半。承涟兄弟十日前便将事办妥,此番也是祁韫请托帮她除汪贵的主力。闲着也是闲着,便说不如去苍南县探探情况。
哪知这一去却被困在当地。海匪、漕帮、陆地丐帮不知因分赃不均还是争抢地盘,竟大打出手。承涟二人被牵连其中,耽误了五日才设法脱身。
眼见误了六月初四之期,二人心知祁韫等不来人也不会浪费时间,定是直奔温州内港哨口另想办法,当即转往哨口,出示知府手本。衙役核验后,自是殷勤,顺利找到祁韫一行,放入城中。
如今走“后港水务道”的后门,正是这番布局的结果。此路供盐课、水运与军务之用,极少准民船通行,旁人难走,祁韫却能借势畅行。
沈陵等人心下暗服,承涟兄弟却并不当回事——这位年纪轻轻的族弟,最得父亲祁元茂真传,底牌总是层出不穷,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承涟比祁韫大三岁,方及弱冠,文质彬彬,风度绰约,却是三岁识账、七岁成“小掌柜”的商场老手。
票号生意是他本色当行,且因祁元茂统管江南产业,他自小在茶、丝、粮、船四门生意中浸润多年,各种经营实务都不陌生。更由于身在江南通海之地,盐务、海贸、市舶关税、私运路径也十分了解,是个见多识广、稳中带锐的通才。
祁韫虽在“钱生钱”上天资绝伦,略胜一筹,但论起票号之外的实务却远不及这位堂兄。族中长辈皆赞承涟为“完人”,处世圆融,言谈得体,待人接物如沐春风,极有二代家主之风。
承淙则是截然不同的一路性子,今年十八,生得眉眼飞扬,笑容常驻,开朗热烈,最爱出奇制胜、剑走偏锋。人虽吊儿郎当,却天生是做票号的奇才。
他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大手笔:非但不按常理出牌,且惯以重金下注,要么巨亏,要么百倍暴赚,旁人瞠目之际,他却能笑着翻账本,一笔笔算清楚里外成本,竟总是赚得更多。
他最是滔滔不绝,言语犀利又风趣,一开口,整屋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被他牵着走,却从不让人生厌,只觉这人天生带劲、满身是胆,唬人也唬得人心甘情愿。一句话,便是特别能忽悠——而偏偏那忽悠到最后,十有八九都成了真。
族中常说,论才干气度,承涟兄弟远胜祁元白看重的承澜、承涛,本该由他们担起下一代继承人的位置。却不知是当年祁元白执意上京而祁元茂不肯相随,惹得家主动怒,使原本亲如一家的两支渐生嫌隙,还是另有隐情——
总之,承涟兄弟至今只在江南一带活动,所负责的事务并不繁重,甚至还不及十五岁后的祁韫忙碌。他俩其实最舒服了:既有实务可练手,又不至劳累,常能四处走动,游山玩水,自在安适。
一船都是年轻男女,排大小只在一岁半岁上比较,到最后哥弟姐妹地胡乱叫起来。更何况祁韫在南京、杭州都住在祁元茂家中,沈陵跟两兄弟本就相熟,流昭、云栊更是开朗不拘性格,不消片刻这五人已熟得像半辈老友。
只有祁韫素来不爱热闹,颇有些头疼地欲躲上二层,被众人扯住又搂又抱,好一通打闹玩笑。
温州水路纵横,通达内城,小舟自水门缓缓驶入,直达承涟兄弟早先租下的宅院。衙役客气告辞后,祁韫一行与老杨道别,言若无急事,今夜便在院中歇一宿,明日慢慢撑船返程。等九月事情办完后,仍写信请老杨一家来接,来去船资照旧结算。
老杨将九月之期默默记在心里,却不多留,转身划舟离去。
温州不及南京、杭州繁华,比宁波、泉州亦略逊一筹,却也是实打实的沿海通商要地。江南商业繁盛,服务尤为细致讲究。虽说这座宅子只是临时租住,院中也配有门房、厨娘与仆役,内外用具应有尽有,与寻常人家没什么差别。
高福、沈安与承涟兄弟的随从先前就熟识,见了面彼此说笑,各找乐子去了。祁韫、沈陵等人早早歇下,不再多言。
次日巳时,温州知府章晦差仆役送来名帖,帖中措辞恭谨,言自身当年曾入刑部尚书沈佺门下习读,得蒙点拨,实为沈家门生。今闻布政使沈大人之子驾临温州,理当奉为上宾,不敢怠慢,特邀当晚赴其私宅一叙,以尽地主之谊。
沈陵一读就笑了,将帖子抛回几案上:“倒真是如临大敌啊!我以为好歹得晾个一两天,哪想这般上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