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祁元白留祁承涛在堂中招待宾客,只携祁韫,请王令佐移步后室密谈。
后室小客厅陈设素雅,仅一方白玉榻,一架香几,窗外垂竹临水,风来时倩影婆娑,透出一派清凉幽致。不必说,亦是出自祁韫布置。
三人落座,方喝了半盏茶,祁元白便开门见山言及开海一事。王令佐不动声色,始终只是听,不置可否。祁元白却不急,待话锋一转,笑言:“此次开海,祁家愿再添二十万金,计作王家捐输——将来利分之时,便也按此算作王家之资。”
王令佐眉梢一动,终于抬眼看他。祁元白淡淡续道:“如此一来,王家十万加上这二十万,祁家自登记二十万,两家共占一半。至于执牛耳者,自也该让与出资之首,由王公来执。”
窗外风动竹影,王令佐指间茶盖轻扣数下,低声一笑,并不答复,反问:“令郎所赠五色盐匣之盐,与今日那百骏图的盐底,并非淮扬官引所供之盐吧。”
祁韫的谋划一向层层递进,引人深入。她素来擅以对方最精通的领域、最关切的事务为引,布下棋局,待人自投罗网。
王令佐初至京城时,她便以一盒五色盐作见面礼。那五色由浅至深,层次分明,白盐尤为洁白胜雪,粒若珠玑,非寻常所见。王家以制盐起家,最是识货,一见之下,便知非凡,自此心中留了念。今日又见百骏图所用亦是这盐,量大而品质稳定,色泽如一,更是上心。
这盐是取自四川新法所制,尚未广传,所需工料、人力皆繁,唯有祁韫结交的一个制卤商人偶得其法,已试行数年。
她素来留心搜罗各地有实技之人,在徐常吉身上花费心力,也只是出于同样的眼光与习性——凡事未动,先布人脉,于冷处见势,于微处布局,方得静水深流,需时可随意调用。
祁韫闻王令佐语气松动,便知计成,笑道:“王公好眼力。此盐是四川涪水一带新法所制,以碎石引卤、银炭滤杂,翻晶三昼夜,得此一盏,需卤百斗。虽繁,但成色极净,连宫中御用都未必比得上。”
她顿了顿,微微一笑,语气十分谦和:“若王公也觉可取,自是不敢藏私,当奉上此法,权作一分微意。”
王令佐至此才露出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意,笑道:“贤侄,我和你父亲还有些话要谈,今日多劳贤侄一番招待。也烦替我向堂中诸位致意,就说我稍后便告辞,不扰众欢。”
王令佐谈罢,未及晚饭时分便悄然辞去。祁家主宾尽欢,祁元白又挽了祁韫、祁承涛回堂应酬。彼时席散重开,觥筹交错,胡琴琵琶、箫鼓合鸣,堂前新设一座流水冰盘,插满春桃新荔,冷雾腾腾。花魁娘子也请了七八位到场,小唱小舞,跳着南边才时兴的“浪花步”。
整晚下来,酒坛堆得院中没处落脚,臭气冲天。有人卧倒春凳,有人伏案酣睡,也有醉极发疯、竟往荷池里跳的,惹得满堂哄笑。灯火高照,爆竹也点了两轮,说是“添喜气”,通宵达旦,直到三更天后,方渐次散去。
祁承涛先行一步送宾客,祁韫却见祁元白伏在交椅中闭目不语,便留了下来。堂中灯烛尚明,浮光闪动,将他面色照得蜡黄。
她皱了皱眉,罕见地思忖半晌,才低声唤:“父亲?”
祁元白未应,只一手扶额,眉间微拧,口中含糊道:“胸口闷得紧……”言语间喘息急促,额角沁汗,面色青白相间。
祁韫眉皱得更紧,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
祁元白年未及五旬,实则不过四十七八,可自年轻时便争先要强,后一力接起宗业,常年操劳应酬、醉酒纵欲,身子早掏空了。近年又添了心悸之疾,时常夜不能寐,近月尤甚。今天一场密谈耗神,之后又强撑应酬宾客,几坛烈酒下肚,此刻猛地放松,反叫病势发作。
许是人在最脆弱之时,已无力维系一贯的家主威仪;也许是祁韫在士商浊流中浮沉数年,早已明白,无论家业多盛、资财多厚、地位多高,低声下气、强忍心气、攀交装欢,终究是求存常态。她自是感同身受,这并非不顾身体,而是形势逼人,实在由不得自主。
她负手立于一旁,冷眼看了半晌,终究还是无法漠然离去。即便眼前只是一个陌生醉酒老人,若在街巷中见了,她也断无法袖手旁观。心下略作权衡,终于走上前,替他松了松勒紧的衣领与腰带。
此时管家高明义已端来热茶与药丸,祁韫接过,俯身伺候他一一服下。
药过片刻,祁元白脸上黄紫之色渐退。见她难得主动,他神情中也浮出一丝罕见的温和,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儿,才低声开口:“扶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