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与祁承涛一同走上前来,潇洒含笑,分立两旁。祁韫笑道:“诸位远道而来,家父原拟设宴酬谢,却怕空谈误事,不如先看看我祁家的一点‘小心意’,权作娱兴,搏诸公一哂。”
说罢,二人将那绸缎轻轻揭起。
屏风之后赫然显出一幅“百骏图”。远看只见百骏奔驰、腾跃、嘶鸣、饮水,气势非凡,近前细观,却又与寻常画作大不相同:每匹马竟非笔墨丹青绘就,而是由无数商品样式拼合而成——蚕丝纺绢、茶砖瓷器、胡椒香料、珊瑚玛瑙、金饰玉器,皆按颜色与形状裁切拼嵌,纹理细密,远观似画,近看如市。
画中事物,竟涵盖了在座几乎所有商号经营的商品。不仅如此,有人惊觉,就连不大好表示的也都在画中被巧妙寓意。例如角落处一匹栗马,马蹄下压着一面摺扇,有人瞧出那扇骨造型清雅,似是宋制,连声叫好:“这莫非是许掌柜的行当?那把残扇,可不是你前日卖出的宋扇?”
许姓古董商哭笑不得:“那扇子明明还没修好——这也被你们编排上了?”
众人先是哗然,继而笑声连连,不少人纷纷起身凑前观赏,指点评说,连一旁素来沉稳的几位老成人物,也都忍不住走近几步,目光中闪着兴趣与警觉并存的光。
但也并非人人欢喜。王令佐身后众随从脸色暗沉了下去。一人冷冷望着屏风,傲慢道:“说是百骏,怎不见盐商一骑?莫非我们这一行,就不能入祁家之画?”
王令佐仍是面色不动,不明意图。
祁韫微笑上前,引王令佐近前细观。王令佐眼眸微动,轻轻伸手一触,只觉温凉干净,微微发涩。祁韫趁势道:“此画之底,实乃整版雪盐所铺,皆拣自淮扬官引所供之上等细盐,粒粒雪白,晶莹如霜,非寻常所能得。”
众人一时恍然,不少人目光闪动,细看之下,果然画底并非帛素,而是盐粒层叠铺陈,既稳固如缎,又能映衬其上百物交辉。厅中顿时响起低低惊叹之声。
王令佐微蹙的眉稍有舒展,面色虽仍淡淡,却隐有动容之意。
祁韫拱手续谈,语气清润而有节度:“盐者,民生之本,不可一日或缺。自朝廷设‘开中’之制,商贾得以输粟纳资,转得盐引,一则济边储之需,一则通盐道之利,百年大计,皆赖王氏诸公为之维纲。淮扬之盐,不独养市,更佐国用,真谓润物无声,功高不居。今日敢陈此图,不过欲表寸心,寓意我辈愿随王家之后,济济同舟,图一场利国之举。”
她语调虽温,却句句珠玑,既颂王家之功而不流于谄媚,又将“盐”引入画中,巧设伏笔,使整幅百骏图意味顿生。
厅中众人先是一怔,旋即哗然叫好,掌声不绝。
“还未完呢。”祁韫含笑开口,执一枝鎏金玉枝,轻叩屏风。只听“簌”一声脆响,百宝图上,雪盐纷纷抖落,如飘絮飞花,霎时洒满马背,天地一白。原本绮丽奢华的百骏图,被这场大雪一覆,竟化作塞外驰骋之景,浩然苍茫,气象顿生。宝饰之丽被雪意掩映,反更添几分清逸空灵,宛如一幅冰雪万里的天成巨卷。
“盐似瑞雪,于盐商而言,乃是吉兆。”祁韫语气温和,却句句分明,“借此,也愿王公的生意雪势如潮,蒸蒸日上。”
她更知道,王令佐属马,今虽非本命年,却也恰好五十有九,此举也有贺寿之意,只不过做得极雅致、极隐晦,甚至还能抢个头彩。
厅中赞叹之声再起,有人拍案叫绝:“好巧思!”“果然不愧是祁家!”“盐底百骏,生平首见!”亦有识货之人低声与同伴道:“此子用心至深,连王公都无从挑剔。”一时间堂上宾客皆动,把掌言欢,鼎沸如潮。
王令佐目光从那盐底骏图移开,在祁韫恭敬微躬的身形上一扫,忽而转向祁元白,唇角微扬道:“好个‘润物无声’。祁公教子有方,令郎果然不凡。”
见王令佐终于露出笑模样,祁元白朗声大笑,连连相请众人入堂中就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