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安排的临水阁子,自是正对万岁台方向。祁韫一行所在大约三层高,比万岁台只低一层;不远不近,隔着一弯碧水与层层人海,恰被花木掩映,既不显突兀,又隐约高出市井喧嚣一截。这样的位置,既能将水面风光与万岁台上的动静尽收眼底,又不至于惊扰尊驾——不消说,都是银子的功劳。
至巳末,独幽馆众人宴饮已毕,席间晚意见祁韫只略动了几筷,吃了两口冰镇绿豆汤便罢,忙捧上一碗酪子,是用杨梅、樱桃、枇杷、香瓜拼成的,颜色鲜明,酸甜透心,殷勤劝她多吃几口。祁韫推不过,只得随她意思。
一旁众人吵作一团。云栊与沈陵酒到兴浓,拉着高福穷追猛问,非要掏出他背地里使的那点鬼主意来。
“说吧你!”云栊敲着酒盏,“三天时间你还能点石成舟不成?定是砸银子挤走了原本的冠名东家吧?哪队?哪家?多少银子?交代个明白。”
“你别看他这模样,”沈陵勾着高福脖子笑道,“一肚子黑水,花起钱来不带眨眼的。”
高福一脸委屈地哼哼:“爷们冤枉人啊,这叫谋划周全!大伙都当我是临时抱佛脚,其实我——”
“他根本没脚。”流昭在旁接话,醉面桃花地一拍桌,“别问了!十支队伍,咱都买了!这招儿够不够绝?”
众人一愣,哗然大笑,沈陵将高福摁住,半真半假地骂:“你是嫌辉山账上银子太多啊?这败家劲儿,谁惯出来的?”
高福装模作样瘪嘴,一转脸却笑嘻嘻地来句:“什么十支?其实我另攒了第十一队,个个‘浪里白条’。头儿是东城门李水獭,五岁偷鸭,十岁赛鳖;撑舵的张瘸子,祖上三代做橹,闭眼划水都不带歪的!最绝是鼓手——唱莲花落敲碗都敲得人心发麻,他敲鼓还会输?”
众人哄然,连今日心事重重的祁韫都忍不住挑眉失笑。
此时湖上锣鼓渐响,鼓点沉沉如心跳,舟声隐隐起伏,水光晃动间忽有一阵低呼自人群中传来。
只见禁军分开人潮,一乘小车自西岸缓缓驶出,锦帷未垂,露出其中二人,正是林璠与瑟若。
祁韫不觉间呼吸微滞,心也鼓胀起来。她目力极好,能清晰描摹瑟若所着柔蓝纱衣的水墨团花纹饰,刻画她裙摆间垂丝缠缕的银绣枝蔓;却也极差,仿佛伊人面颜瞬间化作镜花水月,在粼粼波光中时沉时浮,如隔雾隔纱。最终只觉她是画中人,静立浮金碧瓦之间,却是空谷幽兰。
发令锣鼓铿然震耳,却没能惊动祁韫分毫;两岸声浪震天,龙舟破水如矢,船头浪花如雪,也未吸引她片刻分心。她只看着瑟若落座,含笑与诸臣子说话;侧头对林璠倾听,小皇帝指着冲在最前的龙舟殷殷而笑,欲哄她开怀,她却笑不入心,神情微惘。茶水点心皆沾唇而已,面色苍白,形销骨立,姿态却是端雅无失,或许这普天同庆的盛世喧腾,于她不过又一个繁冗时节罢了。
听得众人拥来,一连声喜笑道:“决出来了,二爷快去领赏吧!”祁韫这才回神,恍觉周围纷乱皆是隔世之声,于是五感和理智渐渐归位,一捋衣衫步下楼去。高福早一溜烟分出人群开道去了。
这龙舟赛瑟若本不欲来的,是林璠知她端午左近一向闷郁不乐,又一直为贪玩“七响楼台”险些伤着她而暗暗自责,才想出这么个讨她欢心的法子,瑟若怎忍拒绝?虽如此,上次胃疾发作后便一直吃睡不好,今日不过强打精神,以锦衣靓妆掩盖倦态罢了。
她殊感乏味地听着水榭前金钟一响,御前内侍高声宣道:“奉圣上旨意,令得胜龙舟之队上前领赏!”两侧禁军分列开道,头名队伍的舟长、东家早抢先一步趋前应声,躬身领命。
林璠朗声赏赐,内侍托金盘而出,将帛书、银锭、五彩绫罗赐与舟长与东家;那商人捧赏在手,满面堆笑,却不敢仰视万岁台,只连连叩谢,神情既喜且惶。
众人正要跪拜退下,队伍中的鼓手忽上前一步,扬声道:“草民蒙圣恩厚赐,不胜感激,然亦愿为朝廷分忧——草民识得一人,得火器之法,或可为国效力!”
林璠不料有此意外之喜,拍案笑道:“好事!此人在否?快请上来!”
高福大喜,悄悄向祁韫使个眼色,意思是:成了!
这正是他与流昭谋定的“全买”之计。流昭判断得准:祁韫所求,无非是一个面圣进献火器制法的时机,并不在乎谁取胜。于是他们在每支队里收买一人,专拣聪明伶俐、口齿清爽的,许诺银三百两。凡哪队赢了,只需那人照言一出,为祁韫铺路,便算立功。
十支队伍,仅花三千两,买来的却是金阶玉陛之上,向天子直陈利器的通天之路。
不知为何,那鼓手话一出,瑟若心里便隐有一层直觉,甚至涌起微弱的不安。祁韫就这么从台下人群中分花拂柳地走出,沿阶盘旋而上,最终出现在她眼前。
她素喜着青蓝,今日却换作一领淡金撒竹叶暗纹的纱袍,这种颜色名叫“黄白游”,清润如古玉,衬得她恍似走在初夏第一缕浅淡日光中;里衬则用上乘白底织金缎,微风拂过,衣袂翻飞,如午后金光跃波。腰间仅缀一青玉,一条月白罗带松松束着,越发清贵自然,毫不似民间人物,更像是世代簪缨的王公之后。
祁韫缓步上前,微微躬身,语声清晰坚定:“陛下、长公主万安,草民祁韫谨献火器制法,愿为国效力。”
“原来是祁公子!”林璠喜出望外,“快请近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