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记下来,明天……我怕我……记不得了……”祁韫踉跄一阵,也承认自己确实起不来了,只得指着书房说,“纸……笔……”
晚意十分无奈地将纸笔取来,一边看她乜斜着眼,刻意自控着慢慢把每个字写好,一边心疼得要淌血。
祁韫之聪明灵秀是她生平仅见,且无论多醉,头一晚说的事第二天一早准复述得清清楚楚,今日竟要借助纸笔,可想而知喝了多少。虽说她一向在大事上极用心,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可这一回仿佛格外激进,更格外紧迫,到底是什么事能让最厌喝酒也最擅长躲酒的她醉到这个地步?
晚意在一旁静静看着,只怕一个眨眼,那人便撑不住了,却又不忍开口打扰,怕惊了她这片刻的清明。
祁韫写罢,又以手支颐,“镇定”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垂头沉思。晚意等了片刻,见渐渐没动静,方知她竟就这么睡着了。
高福和晚意无奈地对了一眼,共同将她扶到床上。晚意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有一肚子话想问,见高福也困得眼冒泪花走开睡了,只好通通咽下。
她从银瓶中倒出一直温着的水,绞了帕子,细细擦拭祁韫额上颈间的浮汗。
她们相识于微时。
祁韫的母亲名叫蘅烟,曾是独艳秦淮的花魁,却为寻情郎,抱着襁褓中的女儿孤身远赴京城。晚意依稀记得,蘅烟娘子那时已有症状在身,听说情郎病逝大恸一场,越发形容枯槁,不复美貌,在京中又无从前恩客捧场,眼看江河日下。那时晚意八九岁,只是她的小丫鬟,二人皆没少受楼中鸨母龟公和其他女子欺负。
蘅烟说,她不愿让女儿一辈子沉沦下贱,自来时便同人说是个儿子,长大最差也能在楼里充个小厮,不会经受如她和晚意一般的命运。祁韫自记事起便常和其他小孩打架,摔得鼻青脸肿,皆是因他们言语欺辱了母亲或晚姐姐。
祁韫六岁多时,眼见着蘅烟病得日重一日,无法接客,鸨母整日打骂不休,扬言要将其扫地出门,是晚意刚出道颇红了一阵子,才赚得银钱养活三人。如今她后知后觉地想,那时便该知二爷绝非池中之物——刚满七岁的她,为救母亲活命,竟想出了一整套计划。
她装乖示弱,骗得鸨母漏出口风,原来自己生父并非病逝的穷书生,而是有身份之人,不愿和母亲相认罢了;她通过市井孩童的网络竟找到了那人,且暗地跟踪了一月之久;她熟门熟路扮成青楼小厮,竟混进对方常去的娘子阁中,将从母亲身上偷来的信物出示,那人见着她那张脸,便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一切顺理成章,她认祖归宗,成为堂堂正正的祁二少爷,蘅烟得以延医问药,甚至差一点进了祁家门——若非祁元白的新婚续弦妻子俞氏作梗。或许是心病难医,久久郁结,蘅烟最后还是去了。她死前被接到祁元白外宅供养,晚意和她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不知从何时起,祁韫练就了这副言谈沉稳、举止从容的模样,哪怕站在最浮浪的场子,也像从山水里走出的,仿佛天生风骨,天生富贵,天生不会累。或许只有晚意知道,这份“不会累”是装给人看的,是为了活命,为了赢。
晚意的心像被什么硌了一下,微微疼着,涩着,又涨得要满出来。
她想,她不是不明白祁韫为何这样拼命。也许她不愿说,不愿问,是因为——她怕一问出口,那人就连这点“装出来的好”都保不住了。
那碗没喝的解酒汤,终究是放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