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等的正是这句话,面上越发亲切温和,摇头微笑:“怎敢言要求?不过是父亲要我回京,我担心江南几处营生迟早旁落他人,便想着京中也该着手置些根基罢了。况且父亲常言,要我多替你和承澜哥哥分担一二,如今借银相济,既是本家情分,也是愚弟想在这京城买卖中掺上一脚,讨些薄利。”
这动机和祁承涛推断相差无几,更觉安心:“辉弟果然眼光独到,未雨绸缪,此番更慷慨解囊,叫愚兄十分惭愧啊!弟弟既是想着在京扎根,那做哥哥的必不可视这三万两仅作救急之资,不如——我按四万银子记,算你入了店中一股,往后照章分红,既不亏你一片情分,也好叫你这脚踏得稳些。如何?”
“哥哥厚意,我怎敢妄言?不过自家兄弟本分之举,应有之义,况今后倚仗哥哥处恐怕还多着呢!若能入股自是美事,但我无意添你负担,倘若有此计较,反显得失礼了。”
“你有此心,我怎敢辜负?倒是盼着日后多借你这双眼、这份胆气,叫这京中买卖也热闹起来。”祁承涛见麻烦解决了大半,顿时神清气爽,笑容更舒展几分。
两人把这商场上的客套话你来我往地说了一通,祁韫见祁承涛面上越发开朗欣喜,趁机转回正题:“哥哥,眼下川丝虽困局重重,但若能及时转手,或许还可挽回损失。”
她顿了顿,笃定笑道:“愚弟鲁莽,倒有一计,剩下的丝,可尽快运往湖北荆、襄二地,产贡缎与花罗。川丝经嘉陵江入长江,至汉口不过数日,而江浙生丝若欲逆流而上,耗费十数日不止,哪有人肯费此工夫。弟斗胆猜测,荆襄丝价定比现价高出不少。”
祁承涛眼中一亮:“好计!若脱手一半,荆襄丝价计一两余……”转瞬间计算已定,竟可再挽回二万两银子!剩下的两万亏空,怎么着也能轻松圆上。
想到自己做丝绸是本色当行,反不如祁韫这个只在江南经营票号的外行脑子灵,竟把贡缎花罗价高而湖北产丝一向不足的事实都忘了,他方才“惭愧”只在口头,至此已是心服口服。
此时祁韫提出她此行真正目的——请祁承涛引荐她入京城商人交游圈子,祁承涛自是满口答应,毫不多想。
祁韫在心中笑道:既已为朝廷找来制火器之法,下一步便是找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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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将近向来是商人最忙碌时节,需备各地特产、奇珍异宝送官员以为“节敬”,商人之间也多设画舫堂会,宴宾客以固交谊。更兼半年账期迫近,催收放贷、核账分红,皆须借此时节料理停当。一时间俗务纷沓,皆利之所趋,礼之所系,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往年祁韫在秦淮,“五黄宴”(黄鱼、黄鳝、黄瓜、咸蛋黄、雄黄酒)吃了不知多少,苏州富户的“金银裹玉”(薄如蝉翼的火腿切片配莼菜羹)、梅子温饮的绍兴花雕、徽州茶商的“端午茶”、“徽州酥”,以及金陵本地的“薄荷酿”皆吃到提起便腻味,在夜泛西湖的画舫上听《白蛇》更是耳朵起茧。如今新结交的祁承涛正是用她的时候,每日三五封请帖烦扰不休,祁韫也要从速与京中士商熟络,于是越发忙得不着家。
这夜回来已是二更过后,晚意叫丫鬟们自去睡了,独个儿点了一盏灯,边做针线边等祁韫回来。其实等不等皆可的,这个点儿还不见人影,更可能是在哪里囫囵对付一夜,晚意也不急,只低头细细打那端午香囊上的络子。
听得院门“嘎啦”一阵乱响,似是撞上了什么,又听高福低声埋怨“我的好二爷哎”,晚意连忙放下香囊起身,匆匆下楼去迎。祁韫果然是喝多了,乍看身子还正,步态也稳,与平日风度并无不同,眼神却是困得迷离,却偏要望着晚意,半晌笑一笑,语气仍清朗地说:“怎么……不睡,以后……不必等我。”
她说几个字便停一停,原是习惯了觥筹交错间再醉也不能失了理智,宁缓勿错,否则机密脱口而出,或中人圈套轻易许下诺言,便惹出祸事,故练就了这副永远“醉不了”的口才。虽如此,却又不慎撞上了路旁山石,连在走熟的路上都有跌倒的危险,惹得高福和晚意皆心中五味杂陈,疼惜不已。
祁韫进屋后连喝了三四盏淡茶,晚意已将一直温着的解酒汤递到她手边——虽不知她归不归,每晚都会备着。
祁韫呼吸都有些不匀,艰难摇头说:“喝不下了……放着,等会儿。”边说边要起身往书房走,晚意皱眉拦道:“睡吧,天大的事儿也不急这一会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