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搜寻来的火器匠人皆不济事,有不少是混赏赐打秋风的,林璠毕竟是未满十岁的孩子心性,不觉有些着急起来。这日午后允中殿议事,小皇帝又因大臣们就五军营夏季调防所需军饷一事争执而抿起嘴唇皱起小脸,显然是听不大懂,故而不耐烦了。
瑟若出面料理罢,群臣摇唇鼓舌地散去,林璠气得将条陈摔回桌上:“又是军饷,又是夏季疫病赈济款分配,什么‘各地藩镇、封国、地方节度使照例要进贡端午礼’的事都要拿出来说……”
想到方才这群老头吵做一团,什么“端午礼”落在耳中只剩“粽子、礼银、裁减、祭江”嗡嗡作响,没的还把肚子听饿了,小皇帝越发恼火:“说来说去,就是缺钱!朕看自秦以来,怕没有一个年头朝廷是不缺钱的!话又说回来,若真不缺钱了,要户部干什么?”
虽是君主,这副模样也煞是可爱,瑟若不由得掩唇而笑,叫内廷总管宋芳带他回澄心殿吃点心,小皇帝这才绷着脸走了。
瑟若仍留在案旁,同戚宴之一道收拾文牍,就听宫人通报:“庄靖侯梁公至——”
来人正是瑟若和林璠生母梁皇后的亲兄弟,人称国舅的庄靖侯梁述。
梁述缓步而入,只以一柄玉骨折扇轻敲掌心,气度温雅从容,仿佛此间喧扰无法沾染分毫。他身着银灰常服,未束甲胄,也无佩剑,却无端让人觉得像一把蒙鞘之刃。
他年近不惑,眉目极清朗,鬓角略带霜意,瞧来却不显老,反生出几分阅尽人事的从容。世人常赞庄靖侯风采绝伦,果然名不虚传——眉若远山,目似朗星,语笑之间自有不动声色的笃定风流。
梁述目光掠过满桌奏折文书,淡淡一笑:“原来殿中才散,若早一步,还能听听陛下如何议政呢。”
这话说得谦和,语气却像微风拂过水面,一点涟漪都未起,却让人心中无端一凛。
瑟若抬眸看他,亦笑:“舅父既要听,何时不是能听见的。”
戚宴之听惯了二人语带机锋,悄无声地带着众女官、提着需送到澄心殿的条陈匣离开。
一时间,室内只剩梁述和瑟若二人,寂静无声,唯有风吹动花影在窗棂摇曳。
梁述取过小内侍奉上的茶水品了品,状似随意地说:“听闻内廷搜罗匠人造火器,不甚得法?”
“初时难免,亦在意料之中。我大晟地广人阜,自不乏可用之才。”瑟若答,“舅父有心了。”
“东南沿海之事,我近日已着人详加盘查,倭寇、海匪多为风声虚张,实则根脚不牢,尚不足扰国安。若殿下真欲从速推行开海之策,也并非难事。”
梁述笑笑,续道:“此顽疾状似难解,只因四省总督各有算计,养寇自重罢了。毕竟还是要脸的,若我写几封信,李绍嶷、周廷谟这几个老家伙,念着几分薄面,也不好不应。”
瑟若冷然不答。
梁述不以为意,执扇轻叩掌心,自顾自地说:“至于火器一道,终归旁门。气燄易走,杀伤难控,战阵之中,一偏即溃。且制法繁难、养工耗资,未成军制反致牵累。殿下若为边防忧思,莫若整兵修武,清饷振军,方是安邦本务。”
瑟若终于微微一笑,低头拢起案上几页奏牍,语气平和,然语意锋锐:“舅父所言,自是有理。四省总督念舅父几纸手书而肯听调,自然是朝廷之幸。只是这天下若真一纸书信便可止乱,又何须这许多刀兵?”
“火器未必当头阵,却可镇军心、摄敌胆。北地胡骑悍勇善战,甲重弓强,辎重驰骤极快;边将再有勇谋,若无利器相助,终是守多于攻。且今岁地气反常,蝗患连年,边饷紧张,朝中不肯轻启大战,边地增兵不过万人,如何能以寡制众?”
她顿了顿,淡淡地说:“往昔舅父理户部时,百司皆称难,银库亏空,故为今之局犹艰。我今日所为,不过是拾遗补阙,不敢自夸。”
语罢,她垂眸而笑,神情澹然,仿佛方才那几句只是风过耳畔,不动声色。
梁述闻言笑笑,将盏中茶水饮尽,似是被她的话逗乐了:“好,好一句‘拾遗补阙’,殿下这张嘴,向来这么利索。”
他将盏轻轻搁回几案,抬眸看她,神情温和而带几分感慨:“你倒是长本事了,理政有条,进退得体,比从前更沉得住气。是我教你打理各部、权衡局势、拿捏人心,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话说得轻,却无一字不在提醒她:如今你所执、所倚、所恃,皆出自我手。
瑟若并未作声,只静静地看着梁述,眼中波澜不兴,唇边笑意未退,却似结了一层青霜。
殿中一时静极,唯有铜炉中香烟袅袅,檀香沉沉。
良久,殿门外一道通传声打破静默:“启禀殿下,东南平海镇急报入京——海匪围岛抢粮,兵备司请旨是否出兵压制。”
梁述微微一笑,将折扇一收,起身整整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