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要去的烟花铺子设在悯忠寺西口街边,铺面不大,却是京中老字号,一块红漆描金的匾额写着“广吉烟花”,上头吊着一串串彩纸包裹的鞭炮,绳索细长,坠着铜铃,风一吹便叮叮作响。铺里爆竹堆成小山,外包的纸色鲜亮夺目,红的似火,绿的如玉,有印着“满堂红”“金狮献瑞”“千响连珠”字样的长串鞭炮,也有精巧的“孔明灯”“金鱼烟”“花伞转”“飞天猴”。
因端午将近,放鞭炮辟邪驱虫的风俗早起,有讲究者已开始选购爆竹,一时间铺前孩童围聚,锣鼓声与叫卖声混作一处,烟硝未点,已先闻其味。
瑟若与林璠从偏街一拐入,即见这等烟火人间。林璠眼都亮了,几步蹿上前,想详细翻看各种玩意却又不懂,于是随侍的青鸾令戚宴之向伙计笑道:“劳驾,可否为我家小主人讲解讲解?”
伙计打眼一瞧,便知主仆都是极有身份的人物,忙媚笑着拿起一个最富贵的爆竹解说起来。
青鸾司乃是为长公主监国而设的机构,由家世清白的女官选拔而成,设有青鸾令一人、青鸾使四人,核心职责是于内廷外朝辅助长公主理政,兼作长公主的护卫队和办事机构。自成立起,戚宴之便是头号人物,内廷尊称“戚令”,多年来为长公主排忧解难忠心耿耿,颇得信任。她不仅文采斐然、掌故谙熟,更难得武艺高深,出宫行走时着男装,几可乱真。
其实她等闲不必出马,这日顾虑京中人多,才亲自跟了来。听长公主说浴佛节布施后要带陛下去烟花铺子瞧瞧,戚宴之知她心意:过几日陛下要亲巡神机营,长公主是要借烟花铺子与陛下讲谈火器营造原理,届时便不会被兵部大臣们的花言巧语轻易蒙骗。
瑟若静静地站在铺前,等小皇帝探索完毕,方命神机营专管火器营造的主事贾诩上前讲解。贾诩今日头一遭见到皇帝和长公主真容,本就有些腿肚子发颤嗓子发紧,只干巴巴开口说:“主子可知这爆竹响声从何而来?”
“不是里面有火药吗?”林璠伶俐地说,“点了就响。”
“主子英明。”贾诩将纸筒小心剖开半寸,露出其内层层裹紧的黑色药末,“这便是火药。火药有三味:硝石、硫磺、木炭。硝石为主,最难得也。”
“怎么难得?”
“因硝须靠腐物生养——将牛马粪、烂草、灰土堆成土丘,滴水浸润,积月而后析出白色结晶,方可提炼。又须煎煮滤渣,才得净硝。此物入火则助焰腾爆,若无硝,纵有硫炭,亦不过是暗火。”
林璠听得认真,似懂非懂,刚要发话,就听一个粗嗓门插了进来:“你这些老法子哄哄小孩便罢,真做起来早落后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名壮实汉子,自铺内暗处走出,手里还提着一挂“金狮献瑞”。他身材瘦高,年约四十,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不修边幅,却精神奕奕。
贾诩脸色微变,咕哝了句:“又是这姓徐的……”
此人正是祁韫在阮流昭处偶遇的徐常吉。他身后,祁韫款款走出,正对上瑟若淡静如水的眼神,不由得微微一凝。
自从那日听了阮流昭一番话,祁韫虽不打算有所动作,可商人本性使她无法放过徐常吉这等人才,左右无事,干脆花功夫刻意结交。祁韫一看便知徐常吉是不耐虚文、不慕富贵的性子,故只从火药火器上投其所好,七八日下来,徐常吉对她仍是淡淡的,她也不恼。今日跟着徐常吉来铺中买硝,不料竟遇见小皇帝和长公主。
不知是否错觉,祁韫总觉一月不见,长公主又清瘦了些,时气近夏,衣衫轻盈,更显单薄伶仃。她穿着一件月白织金暗纹的直衫,外罩浅青褙子,腰间用同色锦带轻束,下着素白长裙,微风拂动时如水中浮莲。发髻只用一支玉簪横插,并无半点累赘饰物,远望却不减尊贵,只觉清丽端方,如神妃临世。
她就这么站在那儿,傍晚彤云满天,市井热闹喧嚷,分明这承平盛世由她维系,却仿佛皆与她无关,当真是幽人独立,风神洒落,只无端让祁韫瞧出几分孤鸿飘渺的寂寞之感。
祁韫这么个端雅灵透之人,竟一时看住了,错过了相见行礼的机会。
这头,徐常吉一点不客气:“你那法子慢得像晒干菜。如今都用大灶烧,煮出来的硝像雪花一样白,快得很。三天能做你半月的货,还不臭手。”
说着,他真从袖里摸出一小纸包,铺在掌心给林璠看:“这就是硝,瞧,白得像盐。”
他又从铺里借来个铜碟,轻轻撒上一撮,然后取出火折子,“啪”地点着。只听“嗤”地一响,火星飞溅,小小铜碟震得一颤,林璠吓得往后跳一步,旋即大笑:“再来一个!”
贾诩脸上挂不住,也争辩道:“但这火药讲究配得巧,硝多了不响,木炭少了冒黑烟,得一味不多、一味不少才好使。”
“你倒会背书。”徐常吉讽道,“哪有那么复杂?就像三兄弟凑份子:硝石出力最大,是点火的劲儿;硫磺是帮忙点火的;木炭是能烧的。三样拌匀了,一点就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