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马蹄声,前面一行也注意到祁韫二人越走越近。长公主回过头来,眼睫低垂,执扇微微点头为礼,小皇帝则是颇为好奇地看着祁韫,似乎对这愿意成人之美讨姐姐欢心之人很是满意。
见小皇帝有交谈之意,祁韫顺势笑道:“非是唐突尾随娘子和小公子,只是下山之路唯此一条。”拱拱手,作势要抄到前面去,小皇帝果然拽住姐姐的衣袖,直直地瞧着她,于是长公主发话道:“既遇见了,公子可愿同行?”
“荣幸之至。”祁韫恭顺回转,在二人身后半步随行。孙如靖已认出他,忙使眼色让他不要轻举妄动,祁韫淡笑眨眼,示意无事。
长公主将他二人神情尽收眼底,仍如常闲谈道:“皆道溪云琴坚而益清,声音激越却不失温雅,得中正之趣。今日一试,果然如此。公子得溪云先生为友,想来是福缘深厚。”
祁韫拱手道:“张先生是闲云野鹤性子,最喜淡泊平和之声。若今日在家,听了娘子琴音,必愿为娘子新造一琴,也不必委屈娘子空手而归了。”
长公主微微一笑,不以为意的语气中透出睥睨之态:“今日不过闲游,本不欲取,自然谈不上空手而归。”言下之意自然是:若我愿取,只怕天下多得是争献于我之人。
“是。”祁韫恭敬答了一声,默默等长公主再发话。长公主果然问起祁韫是哪里人士,家中何人,听得是祁家二子,也有些意外:“这么说,谦豫堂是贵府上产业了?”
祁韫点头笑道:“托福。”
“人道豫谦堂‘信达四海,汇通天下’,又得公子这般出色的后辈……”长公主淡淡道,“果然不错。”
她面色宁和,却似意味深长。高福虽似懂非懂,却已冷汗透背,这话分明是君臣奏对,若二爷答错,祁家可就要掉脑袋了!
祁韫其实心里也打了个突,长公主明显是说树大招风店大欺客,利润怕是压榨百姓而来。好在祁韫在江南冶游之余,跟着族叔和大掌柜们经的场面多了,很是沉得住气,仍如常笑道:“娘子谬赞,我家不过是比较会算账罢了。”
“哦?”长公主笑意不减,“这话有趣,难道你们同行不会算账?”
祁韫含笑答道:“娘子所言极是,商贾皆会算账,但亦有高下之分。寻常账房用三柱、四柱法,只记存收支用,虽能理流水,却难明兴衰。我谦豫堂自创‘六柱清册’,凡账目皆‘二柱相对’,收入一笔,必有出处;支出一笔,亦有归属。再分经营、非经营二类,厘清盈亏,方知家业之盛衰。”
长公主不动声色地听着,祁韫对答如流,显然对自家产业颇为自信,虽仍谦恭守礼,却是自内而外地透出掩不住的飞扬神采,好似无论说什么,都能不知不觉引人入胜。
她又低头看看小皇帝,见他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也有意要引导他知晓钱粮之道,便示意祁韫可多说些,于是祁韫侃侃而谈,辅以实例,既浅显又明晰,小皇帝听得十分陶醉,末了脱口而出:“听起来比户部还清楚些!”
“商道如治国,”祁韫恭顺地说,“君子治国尚有户部核算、太仓库存、国库开支,我家不过是仿此精算。”
他语声温润,条理清晰,显然并非虚言恭维,而是真正理解深刻。小皇帝喜笑颜开颇为赞许,长公主却是眼神一动,似笑非笑地说:“公子既说会算账,不如来断一桩公案。近来内务府与工部在德胜门一事上的争执,可有听说?”
“自然。”祁韫露出一笑,高福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瞬间落地——二爷这么笑,就是胸有成竹!
“祁某斗胆,无论三万白银抑或十三万白银,皆不对。”
“这倒奇了!”小皇帝一时忘形,“难道户部也是蒙人的?”
“先帝在位时,东鼓楼焚毁,修缮用银四万有余。如今工部于三月内完工,显然调集人力繁重,按理费用应更高。今日我自德胜门过,方明白原因。德胜门箭楼所用砖石,并非新换,而是用旧券洞,虽省下初时工本,然砖石沉重,日后城墙必有内裂,还得另费银两修补不说,更是人命相关的隐患。”
他眯起眼,笑意更深,续道:“若按营造尺计价,箭楼规制七间边檐进深,后楼抱厦廊五间,上檐后抱厦亦五间。参照旧例,规制未改,修复用料应与当年鼓楼相仿。惟城门重地,役工更多,人工与工料皆当相应增加。按市面行情计,每工匠日支银二钱,料价折算,每丈用银一千二百两,摊算总工料,合计应在六万八千两上下。”
如此清清楚楚,层层推演,小皇帝听得入神,喃喃道:“竟然这般贵……”
祁韫说:“凡大工建造,不独计眼前,更须思长远。若仓促节省,日后反复修缮,反倒麻烦。与其省此一时之工本,不如择长久之法。”
他边说边观望长公主神色,她虽不露赞许之意,却也未阻止,这本身便是好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