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将至,正是京中最好时节。自京郊一路行来,所见皆是游人治酒呼从、长堤纵马,飞花擦着连绵柳枝悠然坠地,落入草坡上酣眠之人的梦中。远处青山澄碧,烟缕横斜,祭扫后放飞的风筝点缀其间,孩童们的欢笑声便随着这一线细丝直上云霄。
逆着出游的行人,有两骑向着城东德胜门方向按辔徐行。为首是个二十来岁的俊逸青年,只看其衣着华贵、用物考究便知是官宦子弟,可惜睡眼惺忪哈欠连连,困得没了赏春的雅兴,也使得堂堂的相貌走了形。紧随其后的这一位年轻些,衣饰虽不及前一个富丽,却别有一种漫不经心的风雅,顾盼间那挥洒自若的神采更是不凡。二人身后,奴仆们骑着马带着行李缓缓随行。
见自家少爷困得要栽下马去,随从沈安吓得一身冷汗,跑上前却来不及,好在前面祁二爷眼明手快一把扶住,于是连忙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迎上去:“爷,好歹醒一醒,实在不行咱们路边茶棚歇歇脚再走!”
这一嗓子把沈陵嚷得清醒了些,睁眼瞧瞧四周,皱眉对沈安道:“怎么走了德胜门!年前不是烧毁了?”
沈安还未开口,那年轻的祁二爷就说:“日前已修好了,只看这出城的游人川流如织便可知。”
沈陵打个哈欠,环视一周,点头道:“不料工部动作这么快,原以为没个半年修不完呢。”
“说来这德胜门还牵出一件趣事。”祁二有意引他多说几句话以免睡在马背上,于是笑道,“年节根下城门走水,朝廷自命加紧修复。原本交给内务府营造司太监张和督办,费用从宫中出,张和开口便报预算白银十三万两。没想到那工部营缮司郎中赵之琦是个实在人,最终只用了三万两即完工,故而近来为此事工部和营造司打得不可开交。”
沈陵大笑:“总算揭了张和的老底!这厮发迹也不过一两年,仗着司礼监江振撑腰,见着谁都眼高于顶,恶形恶状。哎我说祁二,咱们同在秦淮,同日回京,怎么你老兄的消息比我灵这么多?”
祁二以扇轻拍他胸口,揶揄道:“人尽皆知的事。想来邸报翩翩如蝶,只飞不入无棱兄长眠的花丛罢了。”
“哈哈!”沈陵一点不恼,反叫有趣,仍转回修德胜门这事上,“圣上和长公主也该挫一挫江拓的气焰。连宫中银都敢明目张胆地贪,实在可恶。”
大晟开国百余年,如今传位至嘉祐帝。先帝弥留之际,小皇帝才三岁,主少国疑,骤逢宫变,母亲梁皇后被逼而死,是小皇帝的亲姐昶庆公主面对重兵据理雄辩,其威仪之赫赫、哀容之楚楚使禁卫军群情激愤誓死效忠,乱战之中斩杀叛党,拥立嘉祐帝,才避免国本动荡。宫中无主,长公主便在国舅庄靖侯梁述、首辅王敬修辅助下代为监国。
如今小皇帝已长到九岁,六年来长公主在内勤恳扶持教养幼弟,在外与民生息德被天下,也就那帮无事生非的言官时不时以“僭越”或“违制”之名上些不痛不痒的弹劾折子,民间无不是赞许之声。
听了沈陵的话,祁二只是笑了笑,却不接口,转而谈起时兴风物、一路见闻。沈陵知他性子,别看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论及要紧事,却仍守商贾大族的谨慎风度。
祁氏兴族于江南,在商界举足轻重。祁二大名祁韫,字辉山,是祁家家主祁元白之子。沈陵与他在父亲沈瑛浙江布政使任上相识,二人皆是任意恣肆、不务正业的脾性,又都好绘画音律,可谓一拍即合。加之祁家慷慨动用资本为沈瑛解了桩要命的难事,两家越发交厚。自由烂漫之人往往至情至性,沈陵待祁韫如至亲兄弟,有事没事总往祁韫处跑。此番回京,也是他非要与祁韫同行。
“说来说去,还是不能解释为何要走德胜门啊。”自城门穿过,沈陵满脸讥讽地上下打量新修的箭楼,似在估算到底值不值十三万两银子,又道,“咱们两家都在西边儿,这么着不是绕远了吗?”
祁韫只慢悠悠地说:“我去信告知云栊你要回来,此时她想必正在独幽馆秋水望穿……”
话未说完,沈陵已迫不及待拍马跃前,一叠声道“多谢”,留下沈安带着几个人在后叫苦不迭地追赶。祁韫摇头哂笑,骂道:“出息!”随从高福笑嘻嘻地上前问:“二爷不去追?”
“罢了,不耐看他们久别重逢的场面。”祁韫故作嫌恶状,摆手道,“我在罗浮寺张溪云处订了张琴,想来快做好了,不如趁便看看。”
“做好了,行前张先生托人捎过信,千千姑娘还嘱咐小的替二爷去取。”高福说着,走在前面欲拨开拥挤人群为自家少爷开道,祁韫便说:“麻烦,下来走。”一翻身下了马,将缰绳丢给高福。
春日和暖,两人溜溜达达到了山门下,已微透薄汗。罗浮寺乃百年古刹,以冬日白梅花海闻名,此时梅花早已谢尽,却仍有余香萦绕,踏入其间,顿觉燥热尽褪,身心清宁。斫琴名家张溪云常年在此寓居,就在寺旁开了个店,每年制琴之数视心情而定,最多也不超过五张,故有价无市,祁韫也是机缘巧合蒙其青眼才得了一张。
寺墙边古木幽森,遍植松柏,小径洒扫得十分干净,只有风吹动茸茸的松针在地上轻拂。高福牵着两匹马,时不时望望二爷,见二爷负手信步而行,向来机敏的目光虽平平望着前方,却并未着眼景物,显然在想事情。也是,这趟突然回京,听说是老爷的身体越发不行了……
高福自己也陷入胡思乱想,还是祁韫的一句话将他拉回:“好琴声。想是张家弟子在练琴。”说着脚步快了起来。
山中寂静,唯有间或一两声鸟鸣,使那琴声格外悠长明粹,如松山雪落,月下泉涌。就连高福也听出好来,牵马小心翼翼落在后面,唯恐哒哒的马蹄声破坏二爷赏琴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