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走了,周霄才松了口气,眼睛往斜前一瞟,瞥见严陶正咬着冰糖山楂,目不转睛地看向这边。
周霄气乐了:“……你小子,看什么呢?”
严陶吐出一口山楂籽,一脸看热闹的表情:“看你刚借来的脖子,好像不太好使。”
周霄磨牙:“……没让你师父收拾够是吧?”
说起这个,严陶一脸遗憾地从裤兜里摸出那枚罪魁祸首的御守,“她不仅没收拾,甚至觉得胡乱没收我的东西很不应该。”当然,后面那句话是他瞎说的。
今天一早他就蹲在沈映蓊门口,想着该怎么向对方认错,顺便试探下能不能把御守要回来。
结果他才提起御守,还没来得及狡辩,沈映蓊就还给了他,还让他以后要保管好自己的东西,不要乱丢。
周霄张了张嘴,似乎也是为这离谱的发展而感到错愕。
严陶倒是接受良好,甚至觉得十分正常,他嘴里包着山楂,口齿不清:“这不就我刚被师祖捡回来的时候,我师父就跟那会儿一样。”
被捡到时,严陶不过六岁,理应是已经进入校园的年级了,但他那脑子没接受过一天九年义务教育的污染,是在市井街头的人情世故中浸泡中成长的。
在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时,就学会了“仁义礼智信”的一套,尤其是那个“礼”,他极为粗暴地理解为“见面礼”。在黎师父将他从街头带回香馆后,出于讨好的目的,每个初次见面的人,严陶都给了一颗糖。
那时沈映蓊在国外比赛,等她赶回来后,一切都物是人非。
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黎师父的灵堂上。
她从国外赶回来,守在灵堂一角,不哭也不闹。如果不是旁人说她是黎祖愚的徒弟,严陶甚至觉得她只是个过路人进来躲避屋外风雪。
就连严陶自己都真情实感地为黎师父流了几滴眼泪,她怎么不伤心呢?
到了半夜,守灵的人都睡了,严陶睡到一半起来上厕所,看到蒲团上那道背影时差点没吓出好歹。她就这么一直跪着,他靠近了,她也没什么反应。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她那幅模样,就跟自己饿了三天快要饿死、在脑海里反刍吃的上一顿饱饭的感觉一样,就是后悔。
严陶是后悔当初没多吃几口。
至于沈映蓊,他猜她是后悔睡了个糊涂觉,一觉醒来把黎师父的临终话忘了个精光。
所以他觉得她也不是像那些大人说的那样冷血,可能就是单纯的脑子不好。
想到这里,他不太情愿地把口袋里那颗糖拿出来,纠结几秒才递给她。
“结果我师父第二天又问我是谁,我还以为她暗示我什么呢,就把准备自己吃的那颗又给了她,”严陶再回想,被骗了两颗进口糖的肉疼感觉仍未消散,他痛心疾首,“她吃了我两颗糖还不认账,第三天她甚至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她家里。”
周霄那会儿忙师父的身后事,又撞上学校期末周,家里、学校两头跑,忙得天昏地暗,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听严陶一说,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毫无同情心地笑出声。
末了,看严陶表情太过可怜,周霄拍了拍他的脑袋,“你师父只是生病了,还跟她计较呢,你小子心眼忒小。”
“她哪里是生病了,她聪明的很,”严陶不高兴地甩掉周霄的手,嘟囔,“还会骗小孩儿糖。”
前半句话让周霄手顿在半空,像是找不到落点,好半天才收回来,却是搭在自己脑门上。
掌心凉丝丝的,他才意识到自己站在屋外太久了。
原来又是一个冬日将近。
他看向院子中央那块空地,有种被多年前射出的箭矢穿透眉心的寥落怅然:“你师祖,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
那年他十二岁。
十二岁的自己,跟在师父身边,见到了七岁的沈映蓊。
黎家搬进新院子不久,黎氏香馆百年老牌匾下,站着一群西装笔挺的人。
为首的男人面容英俊儒雅,下巴泛着隐约青色,纵使光鲜体面,但仍有疲惫。他没有走进来,仅仅在门外和师父交谈着什么。
在他皱眉的同时,师父不耐烦摆了摆手,压低的声音忍着极大的怒气,“……是你女儿又怎么……你也配提师妹……就算没有师妹的遗愿,我也打算把孩子接过来养的,不用再说了,从今以后她就是我的徒弟,是我们黎家的人,跟你没有关系。”
男人远远望了女孩最后一眼,站在原地许久,最终还是离开了。
那天太阳正盛,她站在那片空地上,似无所依,整个人被阳光贯穿一样,空洞、透明。
没由来的,周霄联想到自己失手摔坏的一只白玉香炉。
他甚至还能忆起,香炉落地时的那一道清脆响声,引来了怒气冲冲的师父,以及看好戏的绛真。
所以他总觉得,痛苦是有声音的,就像那只香炉落地的声音,就像师父的藤条打在自己背上的声音。
只是后来才知道,原来痛苦到极点时,也是沉默的。
沉默也是痛苦。
那时他和绛真小孩心性,都有些抗拒这个古怪陌生的外来者,不愿意接近她。
只有师父走到她面前,弯下腰,伸出宽厚大手摸了摸她的头。
女孩木讷的神色终于有了反应,墨玉一般的眼眸迟滞转动,却依旧不说话。
黎祖愚眼尾每一道皱纹都透出慈悲怜悯:“阿猊不是生病,是听妈妈的话,阿猊是聪明的好孩子。”
女孩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
倏尔,眼圈一红。
……
严陶吃完糖葫芦,把籽儿扔进角落的垃圾桶,抬头发现周霄还杵在门口出神,他靠过去:“诶呀,你要是非要跟她较劲儿,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
周霄瞪了他一眼,这小子,分明是把他先前训他的话又绕了一圈拿来堵自己,偏偏他还没法儿还口。
但这话到底是过了遍耳,他叹口气,笑笑:“也是,你师父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我跟她计较什么,我也是小心眼儿。”
严陶故作老成地点点头,瘦弱的小脸笑出两道猫咪纹,顺带抬手拍周霄靠在梁柱上不小心蹭在袖口的灰,“这就对啦,我们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呀。”
从怅然回忆中抽身,周霄这才注意到这臭小子扒拉了自己好一会儿,纳闷:“干嘛呢?够干净了。”
严陶淡定开口:“擦手心。”
周霄:“……”
另一边,沈映蓊抱着木箱上了桃子的车,手机接连振动,屏幕有新的聊天对话弹出来。
师门群里,周霄:【照片1、2、3.jpg】
周霄:【做师父的能不能管管这不讲卫生的臭小子,微笑.jpg】
她看着这几条消息,猜到这是周霄主动求和的信号。毕竟这么多年,两人偶有摩擦,那么这时其中一人会找个理由给彼此递台阶,这算是师兄妹两人为数不多的默契。
沈映蓊没多想,低头打字:【知道了,你衣服让小陶帮你洗@严陶】
但想了想,沈映蓊又觉得,也不能这么纵容周霄,继续打字:【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不要再这样了。】
那边回的很快:【啊?】
沈映蓊耐心打字:【你以后要是有起床气,可以把自己关起来一会儿,静一静,晚点再出门,就跟你前几天一样。免得让人误会你这个人脾气不好。】
拿到手机的严陶发了一连串哈哈大笑的表情,周霄发了两串省略号过来,外加一个字:【行。】
沈映蓊压根没看懂他在发什么神经,发完消息,她点开备忘录,再次盘点下等会要交货的数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