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京二月极为寻常的一日,天寒风硬,滴水成冰。
完颜烈撩开绣帘,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梅香扑面而来,园中几株梅树皆是枯枝卧雪的模样,自然这香气来自博山炉中的香片。
乐昌公主虽已离开汴京十年,却依旧保留着在汴京时的习惯,平素以调香、品茗、书画来消磨时光。
完颜烈放轻脚步,慢慢走到拔步床前。
锦被中的大昭第一美人,光艳动天下的乐昌长公主李辞忧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峨眉微蹙,樱唇轻翘,一副委屈愁怨模样极是忍人怜爱,完颜烈端详片刻,伸手按向她眉间。
乐昌觉浅易醒,被一根冰凉的手指触到,瞬间一个激灵便睁了眼。一看完颜烈坐在床边,她立刻下意识地去掩住敞开的寝衣,挺直腰身坐了起来。
“遮什么遮,”完颜烈故意拨开她衣领,瞅着她香颈上的红痕调笑道:“老夫老妻,你哪儿我没见过。”
乐昌窘然,愈发把领口掩的更紧,天家公主无论何时何地都要高贵端庄,便是死也要保持体面和风度。
完颜烈的手停在她的香肩上,脸上蓦然收起调笑之色,“郎主下旨,让你五哥把那些汉臣的家眷都送到上京来。我让他将你女儿也一并送来。”
乐昌听到前半句已经心如擂鼓,听到后半句更是愕然怔住,瞪大眼睛看着完颜烈。
完颜烈盯着她的反应,眸光微沉,“怎么,你不情愿?”
不愿意?乐昌回过神来,握住完颜烈的手,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我怎会不愿!我日思夜想,便是想要见到阿圆。只是……只是阿圆自小体弱,又习惯了江南气候,只怕来到上京会不适应。”
完颜烈不以为然道:“阿圆纵使娇气,又如何比得上长公主千金玉体,你这朵金尊玉贵的大昭牡丹,不也照样在北地开的灿烂娇艳,艳压群芳?”
乐昌忽闪着眼睫点头,询问道:“阿圆来了,住旁边的春序园可好?”
“王妃安排便是。”完颜烈目光如炬地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道:“对了,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乐昌欢喜笑道:“是王爷送我一份大礼的好日子。”
完颜烈摇了摇头,“不全是。十年前的今日,你三哥将你送到我的大帐里。”
乐昌脸上的笑容有微不可见的僵硬,为了掩饰,扭脸去系腰间丝带。
那时,她是艳名远播的帝国长公主,夫家是清流世家,北戎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兵马大元帅完颜烈向皇帝讨要她,显然想羞辱大昭的君臣。她的皇帝三哥,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和江山,心惊胆战地去青城求和,顺便把灌醉了的她送到了完颜烈的大帐里。
完颜烈身为北戎皇子,手握重权,并非没见过美人,可十年前见到乐昌的那一幕,却是此生最难忘的一副画卷。花容月貌沉鱼落雁不足以形容她的美,汴京盛产牡丹,她便是最华美艳丽的那一朵。
完颜烈将她的脸蛋掰回来,仔细查看她的神色,“辞忧,你和徐脩做了九年夫妻,跟我已有十年整。不知我在你心里,可抵过了他的位置?”
这句话,其实去年此日便打算问她,只觉得失身份。可是忍了一年到底还是想要听听她怎么说。
乐昌没有立刻作答,美目含情幽幽望了他片刻,方才说了三个字,“何须比”。
“他出身高门,原本也有鸿鹄之志。尚公主便绝了宰辅之路。我生育阿圆伤了身子,从此不能生养,他惮于我的身份,又不敢纳妾。仕途和子嗣都被我所误,不免心生怨恨,其实早与我貌合神离多年。王爷将我带离汴京之后,三哥从宫里挑了四个美人送他,听说第二年便得了三个儿子。”
公主的莹莹美目,渐渐浮起一层水光,“而王爷对我的好,却是实实在在十年如一日。上京除了皇后,无人比我更尊贵。辞忧并非石人心肠,此生除了阿圆,王爷就是我最亲的人。”
完颜烈听到这一番话,畅快至极,笑吟吟地捏了捏她的下巴,“所以本王把阿圆接来,圆你心愿。”说罢起身走出暖阁,吩咐外间的人,“王妃醒了,进去侍候吧。”
静候在外间的奴仆们开始有了动静,金娘子的殷勤叮嘱透过珠帘传进来。“王爷路上小心,雪还未化。”
金娘子一家人都是完颜烈的家奴,对他忠心耿耿。乐昌自打进入王府,一言一行都在她的眼皮之下,公主但凡有些异常举动,金娘子都会报之完颜烈。今日的乐昌显然有些不对劲,一改往日娴静端庄不爱走动的模样,轻移莲步在屋里踱步了好几回。
金娘子忍不住数次用目光窥探,乐昌只当做没看见,夹起香片放进香球,吩咐侍女春萍道:“你去丽云堂,让郦家小娘子送些香片过来,另外再送一些年轻小娘子们喜欢用的香膏唇脂。”
她顿了顿,抿着唇角轻笑道:“过一段时间,我女儿就要来了。”
原来如此。金娘子先是一愣,转瞬便笑起来,言不由衷地上前恭喜。
乐昌柔声道:“烦劳你带着下人去把旁边的春序园收拾一下,该准备的东西都备齐。”
金娘子连声答应,立刻去前厅调派下人。
支开了金娘子,乐昌提着香球走进东侧的书房。她将这间书房布置的和宫里一样,端坐其间,时常会让她生出一种错觉,她还是汴京皇宫里的天之骄女,帝国长公主。
那时她和一母同胞的三哥五哥最亲近,跟着他们一起习字作画,她和五哥只差了一岁,最是要好。两人用一本《山河游记》做藏字游戏,她对五哥说,想要去看看北地风光,三哥说要去看江南秀色。没想到一语成谶,她沦落上京,五哥偏安临安府,命运给了他们如此可悲而可笑的安排。
她苦笑着拿起案上已经翻旧的《山河游记》,心不在焉地翻开又合上,阿圆来了上京,这本书便再也用不上了。
她幽坐在带着故国回忆的香气之中,思绪纷乱,浑然不知坐了多久,方才听见外面春萍的声音,“禀王妃,郦小娘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