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旻此时的感觉非常糟糕。
他的内脏钝痛，血脉贲张，全身各处都似有千万虫蚁啃噬。
他的意识处在一片深渊中，漆黑、阴冷、压抑、痛苦、绝望。
他拼命挣扎想醒过来，却四肢沉重，动弹不得。
他的意识开始下沉，一直在下沉，却怎么也不见底。
是要下地狱了吗？
在一片茫然中，他也能自嘲。
突然他不想挣扎了，就这样吧。这辈子受的苦也够多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郁善洲看到万俟旻眼角流出了眼泪，他不知道此时万俟旻在经历什么，又是怎样的感受，但他知道，万俟旻一定很痛苦。
他紧紧握着万俟旻的手，送到唇边轻吻，另一只手抚上对方的眼角，轻轻拭泪。
意识倏忽变化，似乎在缩小，而且越来越小，直至被圈在一个类似蛋壳的球体里。
他心情急躁，迫切地想冲破那层‘壳’出去。
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还有想见的人，他还有在意的人，还有人在意他。
他眼中出现了那人的样子。
那人在花间穿梭的样子，那人手捧古籍的样子，那人在岸崖上飘逸舞剑的样子，那人冲自己笑的样子，那人佯装生气的样子，那人讥笑不屑的样子，那人耍赖的样子，那人认真的样子，那人多情桃花目深情注视自己的样子......
到底什么时候，他不喜欢赖在何淼的解忧堂里了呢？
是在何淼从来不肯多看他一眼的时候吧。
何淼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药。
她不是他的彩霞姐。
从此，万俟旻白天除了照顾那满园的花草，便是窝在那人密闭却令人心安的书房里，嗅着混合着墨香与青草的气息，看书习字记咒法，一待就能待一下午。
又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呢？
也许是在那人故意把他当作小孩子而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的时候，也许是在看到书房的某个隐蔽角落里藏了自己近百余副不同年龄的画像的时候，也许是在年年里赠送黄色玫瑰时那双桃花目深情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也许是在做噩梦时总能出现在床边给他一个拥抱的时候，也是是在那人不厌其烦地认真讲解术法、咒法以及教他桃木剑法的时候......
动心在悄无声息之间，沦陷的无知无畏。
视线突转，他看到了枯槁的爷爷和面露凄凉神色的新彩霞，他们站在自己面前不远处。
“小旻儿，爷爷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找爷爷呀，爷爷给你讲雪地拾婴的故事呀。”
“小旻儿，你要记得我们之间的诺言。我还等着你来娶我呢。”
万俟旻嘴唇翕动，说不出话，只是想哭。
他挣扎着想要跑向他们，脚步却异常沉重、不可挪动。
老乞丐和新彩霞面露凄惨微笑，开始向后移走。他们离万俟旻越来越远。
万俟旻已然流泪满面，绝望地站在原地。
他又看到了一些埋藏于内心深处的破碎剪影：
乱坟岗上野狗撕咬着腐烂的尸体，饿得发疯的人也在尸堆里幽灵般游动。
热闹集市的阴暗角落里，溃烂的手指抠挖着半块发霉胡饼。
夏夜草丛中，躺着全身各处长着正渗着黄水的溃烂疮口的濒死之人。
踩在结冰街道上的赤脚，伸向烧饼摊的脏水，随即被滚烫的竹条抽得满地翻滚的瘦弱身躯。
官府赈济薄粥里漂浮的砂石。冬日施舍的塞满芦花的破布“棉衣”。
......
这个世界，处处充满了苦难与伪善。
上天在他出生的时候就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虽然没有冻死，心却也很难再热了。
他本就是被上天遗弃之人，又为何要痴心妄想被爱？
“小旻儿，又做噩梦了吗？”
郁善洲明艳俊美的脸庞在清冷月光的辉映下反倒更显温柔，他嘴角微扬，依旧在笑。那笑令人心安。
低敛的长睫毛遮掩了桃花目里的深情，取而代之的是固执的深邃，仿佛不把一切看在眼里，而此时他的眼里只有一人。
“小时候有人告诉我，拥抱能安慰伤心的人。”
他倾身下俯，紧紧抱住了万俟旻。
他抱住的不只是一个伤心的人，还是一颗破碎的心，快被粉碎的洋娃娃以及一地的碎玻璃。
“我为什么要活着？”
他的脸埋在对方胸口处，哽咽着说出这句话。
他嗅到了对方身上一股隐约花香，那人身上永远带着花香。
“因为还有人爱你，有人希望你活着。我会一直爱你，我会永远爱你。”
郁善洲附在他耳边轻柔低语，用万俟旻感受不到的力度轻吻他的被泪濡湿的发丝。
我会一直爱你。
我会永远爱你。
爱是最沉重的承诺。
他一直以为这是自己做的一场美梦。
因为他找不到任何自己值得被爱的理由。
逃避，拒绝，放弃，远离……
他退一步，那人向他走近一步，永远隔着一段距离，但那段距离从未缩短也从未扩大。
他们彼此尊重。
一股木兰花的清香透过“壳”渗入进来，夹带着温热的气息，抚平了他残余的暴虐与痛苦。
这气息好熟悉，好亲切。
他的意识似乎从“壳”里出来了，他来到了一片白色花海上，嗅到了沁人心脾的甜美花香，感受到了花瓣清凉的触感。
他又似乎漂浮于半空之中，脚下是蓬松柔软的白云。
“小旻儿”
一个温柔空灵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是谁？是谁在叫我？
那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冲入他的耳朵里，明明是那么的温柔，却又撞得他晕头转向。
他不知道的是，他其实一直都在哭，郁善洲也一直守在他身边，帮他拭泪。
视线又突然一变，那是节庆日的集市吧，周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他看到举着花灯的儿童从他面前、身边跑过，追逐着，嬉戏着。
他看到人群里一位白发红衣的女子蓦然回首，四目相对的瞬间，一位青衣男子从他身后穿过去，手里举着二串糖人，笑吟吟地走到那女子身旁，把糖人递给她，牵起她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