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郁善洲领着万俟旻来到了新家坐落的那条路上。何淼本来也要跟着去的,但郁善洲说不知道这次的对手什么实力,他只是简单看看,之前赶路太辛苦,让她在村长家好好休息。
“小旻儿,你什么时候听到你彩霞姐在笑的?”
“每次我去都有听到呀。”
“我问的是白天还是夜里。”
“白天,夜里我要去找吃的。”
“哦,原是做贼去了呀。”郁善洲调笑道。
“像你这种衣食无忧的公子,怎么会知道要活下来有多难。”万俟旻小声嘟囔。
“我当然知道了,我小时候可是一直跟着师父在流浪。”他突然站住了。
万俟旻也跟着停下脚步,他个头不高,只到郁善洲的腰部,只能仰着头打量被惨白月辉晕染了周身的郁善洲。
郁善洲身着青白广袖流云袍,身姿挺拔修长若一柄雨后新竹,腰间锦带勒出窄薄弧度,右挂佩剑,左悬荷包,并不锋利的棱角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单薄。脸上依旧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一双桃花目望着前方。这双眼睛为少年的英挺添了几分柔媚。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匆匆把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同时心底泛起了疑惑——这人以前也是乞丐吗?那晚那个对他动手动脚,身材高大壮实,一脸正气的老爷以前也是乞丐?
他突然想起爷爷对他说过的话——爷爷就是把他养大的那个老乞丐。
爷爷之前告诉他,人不能一辈子都是个乞丐。那时候年纪小,还不能理解什么是一辈子,他问:
“那你呢?你都这么老了,难道不是当了一辈子的乞丐吗?”
“咳——”爷爷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嗤笑,枯枝般嶙峋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里梳着,暗哑的嗓音从干瘪灰黄的嘴唇里一点一点挤出来:
“我年轻的时候又不是乞丐。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大地主家的独子,实实在在的大少爷。我爹娘老来得子,把我当宝贝一样供着,家里长工更是对我言听计从,要星星不给月亮。我出生的时候,家里有良田千顷,我爹每天都去地里巡逻,检查那些包身工有没有偷懒。我还记得呢,冬天里,我爹总是穿着一件黑色长衫,外面套件蓝色马甲。夏天就穿的和那些包身工一样,一件灰黑短褐,一天下来,衣服湿的能拧出水来。呵呵......”他笑了,脸色却比哭还要难看。
“他没什么文化,就想让我成个文化人。所以呀,他从不让我跟着去田地里,也不教我财商,把我早早送到了私塾,跟着先生念书。我性子骄纵,放荡妄为,哪里受得了读书的苦,便偷偷给先生钱票子,让先生帮我瞒着我爹逃课逃学.......”
他的思绪似乎飘到很远的地方,嘴唇翕动,眼睛微微眯着,眼角褶皱地厉害,像一块沾满了黄渍随便揉团的破布,在微微出神。
“爷爷?然后呢?”
“......然后我就染上了赌瘾,每天不务正业,去城里和那些贵族家的公子哥一起逛青楼,玩牌九。后来把爹娘每日给的零花碎银都输光了,我就骗我娘说买书本和笔墨,我娘从不疑我,也从不问我买来的书和笔怎么不拿回家。再后来,我娘没钱了,我就开始偷我爹的钱,被我爹发现了,我就继续扯瞎话。我先生总是在我爹面前夸我,把我爹哄得开开心心的,我只要真诚点,抹点眼泪,他也就信了。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呀,谁知道我在赌场青楼的名声那么大,我爹一次上城进货时听到人家在议论我,就找了过来。我当时正赌到兴头,哪里能发现他来了?他年纪大,可力气却不小,一巴掌扇我脸上,我直接滚下凳子,趴到在地上,眼里直冒金星。嘿嘿,那一巴掌叫做恩断义绝掌。”
爷爷又笑了,可他明明看到了爷爷迷朦的眼睛里有了点点水渍在闪烁。
“我先生把我给他的钱拿出来,把一切都告诉了我爹,我娘倒是什么都没说,可我爹把我撵出门,要打断我的腿时,她也没有替我求过情。还得我跑得快,只被他打断了一条右腿和左胳膊。我离开家时,身无分文,除了赌,我什么都不会呀,字也没识得几个,我托着残废的身子在城郊流浪,我都想好了,就当个饿死鬼吧,比自杀强。也不知道是不是阎王爷也嫌弃我,就在我快饿死的那个晚上,竟然误打误撞进了乞丐窝,之后就在那里待了下来。我就是个废物,只有要饭才能活下来。那时候,我才二十五岁。”
“你也......”万俟旻回过神,张口问道。
“不要说话。”郁善洲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万俟旻的嘴,那抹笑容在黑暗中消散,表情异常警觉严肃。
“哚哒.....哒.....哚哒....哒......”
是脚步声。木质鞋底跶在地上发出的一串不整齐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缓不紧地走近他们。
郁善洲捂着万俟旻的手已经收了回来,攥住了腰间佩剑。
“这位小哥,请等一等。”一个女人的声音倏然从郁善洲耳边响起,似乎还有热气喷到了他后颈。
郁善洲拽着万俟旻直直地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慢慢转过身去。是一个女人。
待站定之后,他开始借着月光打量面前的女人:一张白净秀气的娃娃脸蛋,看起来也只有十八、九岁,乌黑的长发披散着,有些凌乱,身着浅粉石榴花长褶裙,脚上踩着的是一双三寸金莲绣花鞋,刚才听到的歪歪扭扭、高低不齐的脚步声,便是这双鞋跶出来的。
她踱到了郁善洲身旁,笑眯眯地道:“唉,我这刚从婆家赶回来的,没想到我们村子这么大,一时竟然找不到娘家在哪里了。小哥,你知道这村子里做木匠的新家怎么走吗?”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异常的空灵,惊起远处枯树上的几只乌鸦,它们扯着嘶哑的哀鸣飞走了。
“你是......新彩霞?”
“是呀,你认识我?那太好了,既然你也是村子里的人,肯定知道新家。”她惊喜地叫到,脸也嫣红起来,竟像因为害羞而脸红的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