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垂泽脚下一顿,转身笑笑:“本就不是一个人,有差别再自然不过。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我知道啊, ”温琢玉迈出半步,“我这不是一一”
话音未落。
瞬息间,竹叶被骤风席卷,飘落万千,疾风横倾。雪亮剑影与清脆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引得三人回首观望。却并无要防身或者相救的意思。只是一味看着,看着。看着他们比试数十招。
草花飞溅,两道身影聚合又散开,再聚合,再分开,打得天昏地暗,看势头更像是没完没了,似乎还未注意到这里还有另外几人。
打至一半,另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动作稍顿,挽了记剑花,高声笑骂。
“唉一一”
“一一父亲您这是胜之不武!明明说好了初败定胜负你怎么能………你捅到我了!!”
一道残影自湖面闪过。下一秒,出现在某枝青竹之上,执剑喘气,抚心怀呼。
少年见对方攻势不减反增,彻底无语,大惊失色:“你这是要谋杀亲子,丧心病狂丧尽天良,迟早有一天遭报应……你别拥我了!!!”
“老子捅的就是你!你这个不学无术、整日只知练那破剑的孽障!!”魏父气得七窍生烟,提起大刀就往亲儿子腿上砍, “天天偷银两,天天偷!你不止光明正大偷!还三更半夜深偷!我问你,这些银子你到底用在哪儿了?!”
少年郎俯身险险躲过刀锋,心有余悸,抓住竹枝跃至更高。身心发虚地哑声道:“…助人为乐去了。”
魏父简直能被这不孝子气死过去。
见二人动作渐缓,想必是魏父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直到脖颈漫上血色,已经筋疲力竭了,柳垂泽这才走出一步,目光瞥了眼对方手中大刀,轻语着:“魏…侯爷。”
“啊?”魏父反应不能,忿然扭头,差点跪了,“柳大人…你,您。您来了?”
“其实早便来了,不过方才目睹魏侯爷与魏小侯爷切磋剑法,”他顿了会儿,迟疑道, “心下才了然,属实没找好的机。叨扰了才是。”
魏父赶忙挽留,这才想起手上还握着大刀,着实不太雅观。脸一烧,丢下,道:“柳大人说笑了,这怎么能算是叨扰,您能来此在下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招待不周就让人走的道理。”
这边暂时放下对御史大夫的言笑晏晏,魏父沉下脸断然转过头,剑眉怒坚,愤恨交加地冲悠哉悠哉盘坐在竹枝上的那个逆子:“还不快给我滚下来!站那么高成何体统!我看就是为父平日待你太好才会让你养成如今这般骄纵的性子!不务正业的败家玩意儿!”
柳垂泽抬头,见盘腿静坐于竹影间隙中的少年已抱臂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但捱不住他爹嗓门大,通篇下来如雷贯耳,将他那点浅薄的困意都吼得烟消云散。顿时半睁开眼,伸了个懒腰,扯了一丝懒洋洋的笑,颇有游刃有余的气质。
他一跃而下,笑吟吟绕到柳垂泽背后,弯起皓眸:“父亲此言差矣。我哪里不务正业了?人行走江湖,救济弱者不是应该的吗?我分明很务正业。”
“这倒是有趣。”柳垂泽浅笑道, “几月前,我曾在长安红桥下遇到过一位白衣少年,说话风格倒与魏小侯爷不差一二。”
听到“白衣少年”这四字形容,他双目闪动不同的灵动光彩,道:“那没错啊。他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柳垂泽道:“小候爷原是重情重义之人。如此看来,前途必是无可限量,自当有一番作为。”
魏父听着平时被自己万般嫌弃的儿子被柳垂泽夸得快上天,翩翩欲仙,连带着刚才滋生的欲要将儿子扫地出门、净身出户的谬想都一时抛去九霄云外,无影无踪了。
少年眼珠狡黠一转,见机行事,发觉无人在意,脚底抹油似的溜得飞快。
魏父:“你这臭小子…”
“犬子生性好动,不服管教,还请柳大人勿怪,”魏父方才那点可怜残存的杀心登时死灰复燃。可就算是这样,为人之父,还得替儿子挽回一点颜面,悻悻又客气地道, “正好。在下已命人备好了饭菜。大人一路舟车劳顿,不知有没有胃口?”
他还真不太饿。许是路上吃了几只桂花酿团的缘故,腹中有物,充盈得很。但又不好驳对方好意,看了眼身侧唇色如纸的二人,抿唇莞尔,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深紫红的檀桌摆满珍馐美馔,柳垂泽象征动几下竹筷,便与魏父相对饮茶,有一搭没一塔讨论着有关近些年来,杭州所发生之异事。途中,他见缝插针,埋了根刺,话风逐渐从闲娱谈至政事上面去。时机成熟后,他装作无意走漏风声,将百里遥死去的消息告知于他,想要试探对方的态度。但此人心思急转,无风无息将风口浪尖推了回去,顾派自苦,丝毫不乱。
柳垂泽沉默半天,旧事重提:“对了。那云鹭村之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魏父揭盖动作一滞,随即冷静地道:“穷人嘛。总觉得世人待他们都不公。怨念积得多了,难免不会把怒气撒在我们这些当官的头上。”
“听袭风说,这次他们又出来惹事了,”他举止还算从容,刮去飘浮的茶沫,道, “这群乌合之众。当真胆大包天,冥顽不灵。”
“……”
柳垂泽笑笑,避重就轻:“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较真的。”
“那便好。那便好。”魏父长叹一气, “这些天的糟心事已经够多了。目前,少一件是一件啦。”
此话暗含深意颇多,不好评价。于是,柳垂泽只能端起茶盏啜饮一口,垂眸笑了笑,也不再搭话。
魏府人多眼杂,为了确保谈话内容不被人窃听了去,柳垂泽三人只好婉拒了家主热情招待他们留宿的好意,坐上马车,打算找间民宿将就将就。也好过在那里提心吊胆。
洗净身上烟火气,柳垂泽抱着奏本坐在案几边,拾起毛笔,沾惹了朱砂红,开始替某位暂时荒废正业的国君批奏本。
按常理来说,臣子应是蓝批,但墨允恩临行前曾郑重其事跟他说用红批。一定要用红的。这样才能昭显他在其心中永不撼动的地位。
对此,柳垂泽当时只说了两个字。
“呵呵。”
……此后墨允恩便没再开玩笑了。转头怨气冲天地怒批几百本。边批边给他传信,说自己孤独又可怜。
当然,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柳垂泽单方面遏止了双方谈话,并且贴心入微地劝他要心无旁骛,气得墨允恩收到信后就没再回了。
不过他一向对墨允恩格外纵容,思来想去,深思熟虑过后,发现此事也不是不可做得。模仿他人字体柳垂泽练就得炉火纯青,动动笔杆子的事。到也不难。那还是依他的吧。
改到一半,一只白鸟展翅而来,落于案边一角。
柳垂泽拆开一看,发现是墨承意传来的信笺。唇角微弯,静静看起来。不过片刻,越看越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爱卿亲启:
朕已在山中宿下,夜风吹刮,黄沙呼打。痛感难耐,于这其间,朕忽然就念起了你。啊不,念起了柳爱卿。山林莽莽,望不见明月,只有毒蚊花木与朕作伴,朕心甚酸。甚痛。甚累。只是不知柳爱卿现下在做什么,思念至深使然,特此一封小纸条来表达相思之情。你可感受到了没。
落款。甚至没有落款。只有一张画上去的鬼怪笑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柳垂泽久久未动:“…”
显然是被纸上内容肉麻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