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季承宁慢悠悠地收拾完,见开市的时辰差不多了,便先去闲云坊挑花。
小侯爷爱姹紫嫣红的热闹,太子殿下却与之截然相反,他样貌姣好素净,喜欢也淡雅,季承宁择了两瓶梨花,拥雪似的洁净美丽,还未完全开,含苞待放。
思量想去,他又觉得太素,选了三月红的荔枝插瓶,枝叶修剪成极天然的样子,清减而曼丽,枝头点缀着鲜红欲滴的荔枝,各个饱满,吉利又有不俗,颇有野趣。
三瓶花叫他将闲云坊转了两圈,正挑着,忽听一声:“承宁!”有人欢欢喜喜地唤他。
季承宁望过去,见两个身长玉立的少年人站在不远处,不是曲平之和周沐芳两个还能是谁?曲小公子捧了满怀桃花,衬得面色愈发洁净秀气,周沐芳则无聊得薅他的花叶。
季承宁二指捏着一枝山石榴,朝二人晃动,花枝上下颠簸,好似在摇头晃脑地打招呼。
周沐芳噗嗤一笑,“这花落在小侯爷手中可真是难以瞑目了。”
心胸开阔的小侯爷闻言也不恼,二指用力,折了花头,顺手往周沐芳脑门砸过去。
“哎你……”
曲平之见状忍不住抿唇一笑,道:“承宁,你今晚有安排吗?”
不待季承宁回答,周沐芳就抢先开口道:“我从我哥那弄来了坛五十年的鱼儿酒,你今晚过来,还是老地方,如何?”
“五十年陈酿,使我垂涎欲滴,”季承宁叹息,语气里却掩不住得意,“奈何佳人有约,不得已辜负二位了。”
周沐芳气得又扯了朵花。
“见色忘义。”他道:“见异思迁。”
曲平之小声说了句,“朝云暮雨。”
季承宁深觉名声被毁,“你俩算什么云,算什么雨!”旁边有侍从低声说了句话,他面色微变,“这个时辰了!你们好好玩,我先回去了。”
曲平之哎了声,他忽地想到什么,“承宁,我哥说多谢你送来的合欢符,劳世子费心。”
季承宁摆摆手,“小事。”
曲平之怀中桃花鲜艳娇嫩,季承宁看着欣喜,就又买了数瓶桃花,送他二叔的拿素藤瓶装着,送进宫给娘娘的则在上面挂了两条錾金丝玉锦鲤坠。
而后方让府医仔仔细细地检查过了,亲自送到宫门口,再赶紧回府沐浴更衣,时天已擦黑。
季承宁换好衣服,正在挑发冠,透过水银镜,却见持正捧了一盒子进来,“世子,崔小姐遣人来,说将书还给您,里面还有崔小姐送的礼物。”
季承宁疑惑地哦了声,“拿来我看看。”
持正上前,一手打开盒子。
只见里头有个四四方方的东西,拿几层丝帕仔细地裹好,四角皆整齐若刀裁,看大小,就是季承宁先前送过去的清乐堂第九卷。
而另一边,小侯爷黝黑的眸子泛起了层光亮——被照的。
那是顶极其精致华丽的发冠,通体俱以金丝编制,季承宁拿起发冠,触手方觉这发冠并不重,很适合出去游玩时戴。
明明是个极繁丽尊贵的形制,偏偏后面垂了两条细丝,各坠了片纤细的桐叶,拈起来对光一看,连桐叶上的经络得看得一清二楚,使这华贵逼人的发冠又增添了几分难言的秀弱。
不得不说,崔杳这发冠选得简直,戳到了季承宁心尖上。
小侯爷就喜欢这样穷极富丽,精美非常,除了好看百无一用的玩意。
“好看,”他伸手拨了下那片金桐叶,叶片相撞,簌簌作响,当真如林叶擦磨一般,只是声音更清亮些,“就戴这个。”
待他全然收拾好,踏出院门,脚步却蓦地一顿。
崔杳正立在院外,微微仰面看上面悬着的灯笼。
季承宁呼吸微滞。
许是因为今日要出门,崔杳上了妆,他五官轮廓本就算不得柔和,脂粉非但没有中和那种过于凌厉的气质,反而更显骨相,透出了种格外摄人心魄,锋利如刃的尖锐之美。
听到声响,崔杳抬眼去看。
朦胧的烛光落入他眼中,他眸光动颤,凝成了跳动的两团,颜色淡到几乎泛青的眼睛,以光照之,像极了,孤坟上的鬼火。
夜风徐来,悬在门口画着馗道捉鬼的灯笼被吹得哗啦作响。
季承宁狠狠打了个寒颤。
“世子?”崔杳轻声唤他。
季承宁一下回神,绽开了个粲然的笑容,快步上前。
他开口,语气带着点娇纵的歉意,“本来是我要去迎表妹,现下竟成了表妹来接我。”
崔杳转脸。
他妆容精致,时下女儿家爱以碎红宝贴在眼下,再饰以妆粉,斜红飞扬,然而落到崔杳脸上则不觉妩媚,反而像道新割的伤口,诡魅异常。
“既然如此,世子可愿意让我接到底吗?”他开口,声线微沙,但十分柔和。
季承宁强压下那股怪异的幽冷感,笑道:“只要表妹想做,我无所不应。”
崔杳抬眸,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季承宁,“多谢世子宽纵。”
季承宁后颈条件反射地绷紧。
而后猛地反应过来,暗骂一声自己病得不轻,慢慢下来。
二人一路再无话。
行至车马前,季承宁才明白崔杳所谓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眼见着自己柔柔弱弱的表妹利落地上车,然后,朝他伸出手一只手。
季承宁:“……嗯?”
好像有哪里不对。
崔杳朝他弯了弯眼,似乎几分疑惑地唤了声,“世子。”
季承宁沉默几息,将手递过去。
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毕竟没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许表妹扶他上车……吧。
出乎季承宁意料的是,崔杳手指看着细长,实际上,力气比他想象中的大得多。
修长五指紧紧扣住他手腕,往上一拽,轻而易举地将他拉上了车。
崔小姐面不改色心不跳,拉他一个大男人,好似拎了只狸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