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大夫人便日日跟着莆姨娘学刺绣,两位夫人亲亲热热在一处,本来寡言的两人,如今却是无话不谈,就连澄心吐了个口水泡都能笑上半天,因着二人的和睦,素日安静的丰丹园也热闹起来。
日子一长,府里的婆子丫鬟也加入了学绣大军,见人愈来愈多,为了方便大家,大夫人先是备了几间屋子,而后又命人收拾了一间宽敞的三层小楼,就立在荷花池旁。
小楼南北通透,冬暖夏凉,采光也好。虽立在池边,但由于楼层高,空气流通,也不容易潮湿。里头烛火明亮,摆着大大小小的绣棚,此外还有些藤椅小几供人歇息。
最高层是大夫人与莆姨娘的专属地,两人的绣棚并排摆着,天天挨在一块儿绣花聊天。待孩子们大了,又多了两个小板凳,与两个小针线匣子。
泠音与澄心自会拿筷子之时就会拿针,明明正是闹腾坐不住的年纪,却能跟着娘亲们在小楼里待上半天。偶尔坐不住了,就掀起缀着小银铃的百花门帘,倚着栏杆或俯视池塘绿波,或眺望园内楼阁。
园内四季景色各有韵致,泠音有时会拖着藤椅坐到外头,让人用木板木条给她搭个小架子,铺上宣纸,用描花样的炭笔将夏日芙蓉浦、秋日遍地金、冬日滴雪檐与春日杨柳雾细细画下,待长大些,又融画入绣,让四时景色绽放在绣棚之上。
在偶尔的宴会交往之中,丰丹园的绣品渐渐在徽州女眷之中出了名,之后又自南北沿着河网传播,渐渐达到享誉大周的程度,被人称为“丰丹绣”。
莆姨娘是丰丹绣的开创者,其擅绣花鸟、人物,针法复杂多变,色彩晕染过渡自然,大夫人等园内女眷习得之后又更为精进,丰丹绣得以进一步扬名。
而到了下一代,丰丹园的大小姐江泠音,精通诗文、工书善画,且十分擅长融画入绣,开创当时一先例,将丰丹绣的技艺推至极致。
然丰丹绣是不卖的,只有与其交好之家、或诚心来求之人能够得到几样,由于产出少、流通更少,如此下来,丰丹绣品更显珍贵。
可好景不长,虽园中女眷各个勤勉良善,男人们却各有各的腌臜,凭一己之力将家业败得干净,使得园内生活不得不靠女眷贩卖针线维系。
江老爷辞官之后成天与朋友四处玩乐,出手大方,两个儿子自小宠溺,跟着城内别的富家子弟,成日不是青楼寻花,就是赌场肆意,到处惹是生非,又得江老爷跟在屁股后面花钱填平。
家中钱财见底后,三人也曾安生过一阵子,但自发现丰丹绣品价值几何后,便逼着园内女眷加紧劳作,自己又拿着钱财继续寻欢作乐。
郁清就是在这时进的丰丹园。她先是在园中做了一段时间的扫洒,后又被分给时年十五岁的大小姐泠音做丫鬟,除照顾其起居饮食,最重要的就是跟着学那丰丹绣。
泠音的容色与其技艺一样出众,郁清自见到泠音始就认定大小姐是这座丰丹园当之无愧的明珠,待相处之后,更是被其人品与才华技艺折服。
郁清在家只一昧劳作,离家后又颠沛飘泊,直到来到这丰丹园,来到泠音身边,才真正感受到生活的乐趣。虽然也是成天做活,但却能吃饱穿暖,不必再坐在灶台边拿针,被烟气熏得眼红不说,还要担心突然跳出的火舌。
原来做这些家务活计也是有酬劳的,郁清捧着泠音的衣裳呆呆的想。收拾整理,叠被扫洒,从前在家中干惯的事情,没想到离了家再做,竟然能有银钱领,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荷花池边的小楼是舒适的,就连炎夏的风都带着冰湃杨梅的凉气与沁人的花香。郁清后来拥有了自己的位置,那张竹椅子夏日凉快,冬日还会垫上厚厚的褥子,小巧的烛台被架在一边,能够照清细细的丝线,不必忧心被夜晚蒙住视线……
两位夫人为人和蔼,虽与大家交流不多,却甚少打骂,还常常给她们添置物什。大夫人在泠音后又生了一儿一女,与莆姨娘的澄心一起,几位小姐少爷在小楼长大,都是一样的乖巧懂事。
待泠音十八岁时,江老爷迟迟不为女儿选婿,大夫人整日忧心忡忡,前去询问,却被找了一堆理由推脱,几次之后,大夫人意识到,丈夫或许根本没打算让女儿嫁人。
泠音是丰丹绣的灵魂,她的绣品一旦透出风声就会引得万人争抢,于大夫人来说,女儿的出色是她的骄傲,但于江老爷来说,却是一颗上好的摇钱树,自是舍不得女儿嫁到别人家去。
若园内的生活是幸福的,大夫人觉得留女儿在身边一辈子也是好的。但每当看着女儿因为父兄的逼迫,无可奈何地埋首于绣棚,无法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绣自己想绣的,她就觉得心脏传来针扎般的痛楚。
想明白丈夫的意思后,她便去和莆姨娘商量,两人一合计,纷纷私下找人相看,过了大半年,在泠音十九时,为其定下了大夫人娘家那边一个有为的后生。
在那家人来丰丹园下聘当晚,江老爷去到大夫人的房中厉声质问,大夫人满腹怨屈,直接指着人鼻子将其骂的狗血淋头。江老爷大怒,直接给了人几个巴掌拂袖而去。第二日泠音看见母亲脸上的红印,操起剪子就要去找她爹,被大夫人和莆姨娘死命揽住,大夫人拢住女儿的双手,认真道
“你爹这样的人自有天罚,泠儿何必又去找他闹一场,惹得自己一身腥。幸好这婚事定下来了,你且好好备嫁……说来这也是你在家最后一段时间了,听娘的话,忍一忍,出去就好了。”
泠音看着母亲爱怜的眼神,半响,终是点了点头。是啊,忍一忍就好了,反正都忍了十几年了,不也这么过来了吗?
之后的一阵,小楼里的人都喜气洋洋的,大夫人和莆姨娘搭了一个大大的绣棚,两人将板凳挨到一起,身边堆满各色丝线,针线上下翻飞,在艳红的绸缎上绣着泠音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