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丹园的名字倒颇有些来头。
年轻的江老爷进士及第又突发横财,当机立断买下这座宅院后,兴致冲冲想给起个荣华名号,以示他锦绣人生的开始,然拟了数十个出来,总得不到满意的。
某日江老爷去巡视园子的修缮情况,忽然睡倒在池塘边的一块太湖石旁,梦里来了个白胡子老道,留了“丰丹”二字予他。待醒来一看,方才倚着的太湖石隐隐透着暗红,再仔细一瞧,石头的纹理似是排成了几个字,江老爷用手指描摹几道,惊觉正是“丰丹”二字!
江老爷年轻时与其结发妻子感情甚笃,夏日泛舟赏荷,冬日煮雪折梅,日子虽过得简朴,却也颇多乐趣。然好景不长,其妻先后生下两个儿子后就撒手人寡,下葬之时,江老爷扶着棺柩痛哭流涕,发誓此生不会再娶。
然妻子死后不出两年,江老太爷又娶了同城一富裕商户的女儿为妻,毕竟家里需要人操持,儿子也需要人照顾,他一顶天立地大丈夫,得专心科考,怎能被这些俗世所绊。
成婚次年,江老爷高中进士,不久又得知某个许久没联系的亲戚突然给他留了份遗产,再加上续弦带来的丰厚嫁妆,江老爷名利双收,春风得意,得了这座美轮美奂的丰丹园。
结发妻子早逝没得享受这富贵荣华,江老爷自认情深,心中有愧,对其留下的二子多有放纵。丰丹园盖好的第二年,女儿出生,取名泠音,次年又纳一妾,娘家姓莆,来自山高路险的蜀地。
而被人们熟知的丰丹绣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莆姨娘家族世代从事织造行业,自幼于闺中随家中女眷习得一手精致绣活。性子沉默寡言,嫁到丰丹园后只日日待在自己房内,翻着从家中带来的几本花样,埋首绣自己的玩意儿,少与外人交流,江老爷嫌她木讷,也甚少来她房中。
莆姨娘嫁来后的第三年,园内荷花荷叶挤满池塘之时,她生了个女儿,取名澄心。
有了女儿后,来她屋里的人多了起来,大家逗弄着小婴儿,忽别眼看见屋里头摆着的件件绣品,又不由得发出惊叹。
后宅寂寞,莆姨娘的手艺一瞬就成为大家竞相讨论的对象。一时间,园里的人几乎要踏破她的门槛,大家一边逗着婴儿一边看她的双手在绣棚上上下翻飞,原先冷清的屋子一下如盛开的夏荷般,遮蔽得看不清水面清漪。
消息传到大夫人耳朵里,惹得她整日好奇得不行,自个儿纠结了好一阵子,终有一天按捺不住,牵着三岁的女儿,于一个无人的午后,突然来到了莆姨娘的小院。
说来也奇怪,园内虽就只有她们妻妾二人,但这几年来,见面次数屈指可数,话也没说过几句。每每请安之时,莆姨娘总是低着脑袋,仔细想来,二人做了三年姊妹,竟连对方的模样都不曾看全过。
大夫人出嫁前,其母亲就告诉过她,男人多会纳妾,更别说她嫁的还是个日后要做官的读书人。然而她父亲常年在外行商,家中并无妾室,母女二人搜刮了一堆话本子,连着看了好几夜,各自睁着青黑的眼圈,望向对方的眼神都在说着:小妾好可怕。
大夫人索性做摆烂状,但其母亲生怕出嫁后宠妾灭妻的事情降临在女儿头上,遂又对着话本认真修炼几日,总结了厚厚一沓笔记,细细教给女儿,末了还让店里的人将这沓笔记装帧成册,压在嫁妆箱笼,以备不时之需。
大夫人也是个安静少话之人,唯对着亲近之人才会变得活泼有趣,其内里也是盼着热闹的。与江老爷新婚后也温存过一段时间,然半年后江老爷赴外地做官,将其留下来照顾老人小孩,两人又逐渐生疏。
听到江老爷带了个妾室回家,大夫人连夜取了钥匙跑到放嫁妆的屋子里翻出了娘亲留给她的这册笔记,战战兢兢的学了一夜,待第二天莆姨娘给她敬茶时,却紧张得什么都忘了。
但她看见莆姨娘低头时那一段细白的后颈,鬓边淡粉的菡萏时忽然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娘亲是不是说错了,这姨娘看着好像是个好人。
大夫人回去后拥着自己的女儿,出神地想,要是她主动来找我说话,我就让泠儿给她吐泡泡看。
莆姨娘出嫁时就知道自己是去为人妾室的,母亲告诉她要谨言慎行,江家是大户,万不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惹人看轻。
进门奉茶时,她不敢抬头,只感觉坐上的大夫人晾了她一会儿,内心突然慌乱了起来。
她记得,之前与堂姊一起擦拭织机时,堂姊说有些夫人就喜欢在敬茶时为难妾室,先是不接杯子,下一步就是烫人手心子!想到这,莆姨娘举着杯子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她不想被烫,烫伤了她就好长一段时间不能拿针了。
索幸大夫人很快就将杯子接过,又给了她一对镯子后,之后就再没说什么。莆姨娘松了口气,心觉大夫人应是不太喜欢她,自己以后还是少出现在她面前。
江老爷没做几年官就辞了,过了几年富贵日子,心性也有了变化,整日与自己的朋友们混在一处玩乐,对家里的事情并不过多理会,唯独在给两个儿子收拾烂摊子时,才稍微有点父亲样子。
莆姨娘松了口气,她不喜欢自己的丈夫,年纪长自己那么多岁,长得也不是她喜欢的模样。幸亏他对自己也不甚喜爱,时间久了仿佛就要忘了府里还有这样一位姨娘。她安安静静的待在小院里,一点点积攒着自己平淡的生活,直到——她有了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