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暮野从京中走,是在十月二十一。等到他过了金鸾关,这便是十月将近十一月的功夫了。
这时候秦地已入了深秋,一片残寂枯败之色。天下起了雨,金鸾关外冷森森的,窗框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叶子。姬暮野躺在被里,唇上好像还留着温暖的触感。
他想到陆寻英,感到一种奇异的、说不出的难受。而且更糟糕的是,每次一想到他嘴唇上那温润的触感,他的下腹就热滚滚的,身子燥得厉害。他睡不着,起身在窗前踱步,一只惊鸦在无边浓黑的夜色里飞去。
金鸾关高踞秦地与西北的分界之地,山随平野,江入大荒。他听了一宿,岳王河在关下咆哮而过,和北秦的急雨一同,汇入浊浪滚滚的甬江。
他的手中还把玩着那串翡翠念珠,碧莹莹水头极好,一看便非凡品气象,那颗海棠东珠在夜色里红润得微微发着荧光。身边贴身侍候的亲兵离奴进来看了一回,见他不睡觉站在窗边,就走上来伺候茶水,比及看见他手里那东西,唬了一跳:
“将军,这不是……?”
姬暮野扫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于是离奴也乖觉地噤声。他给姬暮野身边的水壶里添了滚水,便走开了。姬暮野又回到被子里躺着,手盖在额头上,将眼前渐起的熹微晨光挡住。可在自己的掌心里,又好像看见陆寻英那张海棠花似的好容颜。
他在京中瘦了好多,不像原先神采飞扬,更添些花倦后心慵意懒的滋味。
但姬暮野又觉得不该这样想——因为他始终是西北的刀,而西北的刀不会轻易归鞘。此夜过后,一切便容不得他再想,因眼前总是有路,而路必须要赶。
等到过了天涯关时,便已是十一月了。天涯关里下了白毛大雪,他们又冒着雪赶了好些时候才到白火城,那时雪已没了马蹄子。
在白火城休整了几日,雪大不能前行,战马只会拖慢速度,他们便将战马换成了雪橇。驻守白火城的振威将军收拾了战犬给他们领路。雪橇在大雪地里最快也需三四日,他们才到了西北腹地——大津,亦是北地王陆玉晓驻军之地。
不过姬暮野并未马上见到陆玉晓。他向内通传时,外头守门的郎将把他拦下,告知北地王正在屋里与谋士归渊议事。姬暮野在外头站着等了一会儿,待陆玉晓叫他进去时,眉毛和头发都被雪压白了。
他站在陆玉晓对面。北地王没有抬头看他,目光紧锁桌上一卷兵图。他已过知天命之年,仍相当英俊,腰背因常年习武而挺直。
“暮野回来了。京里怎么样?听说你在校场挺身救驾,陛下很是高兴。”
往前四年,陆玉晓与他父亲是结拜兄弟,他和哥哥都要叫一声“次父”。不过自四年前那场惨案之后,他不仅不知如何面对陆寻英,也不知如何面对这个一直被自己当父亲看待的元帅了。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说:“确有此事。”
陆玉晓低头继续在纸上勾画,说的是赞许的话,但语气平淡,让人拿不准是真心还是敷衍。若说陆寻英掩藏自己时有三分轻佻,他父亲便是五分的淡漠,使旁人无法窥视真意——这一点,他们父子倒是一脉相承。
“经此一事,天家必然加倍爱重你。你十六的年纪,以军功两次入京,这已是边将里顶好的了。我和你父亲没有一人能做到你这样。”
他提起“父亲”时口吻流畅,仿佛四年前那血腥一夜从未发生过,仿佛父亲的魂魄就在营外等待,等姬暮野走了便会进来与他把酒言欢。姬暮野半晌没有回话,北地侯很快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沉默。
笔尖在纸上顿住了。
“心有郁结?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姬暮野不再理会他的态度,另起了话头:“小世子……”
话未说完便被陆玉晓打断:“我虽是北地王,世子之位也还未立,先不要这么叫。再说了,就算立,也合该是他姐姐先,轮不到他。”
此后,陆玉晓缓慢卷起兵图搁在架上收好,坐回椅中直视他:“你接着说。”
姬暮野只得换了称呼:“陆寻英……他好像不太对劲。”
“这怎么说?”
“到京中后,他身子愈发弱了。单我去的十几天,他就病了三场。”
姬暮野说这些,是因陆寻英毕竟是北地侯亲子,对儿子的反常总该有所反应。可他究竟为何关心陆寻英,连自己也不知缘由。
陆玉晓却只是点头,眼里无甚情绪:“我知道了。我在西北现下也没法子给他想。咱们都是西北人,到京中水土不服是常事,不值得大惊小怪。过两年他住惯了,就好了。”
姬暮野怔在原地,试图回忆从前情状——他与陆氏姐弟一同长大,知道北地王或许从未对这儿子寄予厚望,可宠爱不比任何人少。这般冷淡绝不寻常。他欲再问,陆玉晓却摆摆手让他走了。
姬暮野出得门去,雪小了些,能看清人了。离奴一直等在外头,见他出来忙递上大氅。
姬暮野瞧了瞧地上,问他:“骁武将军来了?”——这“骁武将军”说的是陆寻英的姐姐陆寻芳。
离奴茫然摇头:“没见啊。”
姬暮野挑眉:“地上这么多马蹄印子,不是她来?”
陆寻芳出门爱前呼后拥带骑兵,这在西北出了名。西北将领里,唯独她没让附佘人尝试过半道截杀——无他,附佘人不是傻子,也不干这般险事。
离奴继续摇头:“哪敢哄少将军?真没来。这些马蹄印子是侯爷叫人到营里来议事。”
“来的谁?”
“白火城、余林城、天涯关守备的将军,基本上都来了。”
“你看得挺细。”姬暮野点点头。到了冬日,西北战事吃紧,白火城守军与他脚前脚后到营地。但他也没着急去见这些人——如今他孤身一人,父亲与兄长的旧部还在大津城另一头等着,而他已不习惯在陆玉晓营中久留。
他穿上大氅,在雪夜纵马驰去,身边追随十五六骑。等到了大津城营地,天色转阴,日头隐没云层,没有半点霞色。
“怕晚上要下雪。”姬暮野将沾满雪沫的大氅交给离奴,“吩咐副将给马棚加草。战犬生了崽子、战马下了驹子的,都收进屋里,休教冻着。”
他看得不错,才交人定,天边便泛红。屋里炉子热烘烘让人发倦,他躺下后很快睡着。
不幸中的大不幸——梦里他还是瞧见陆寻英温热的嘴唇。
那人揽住自己时,眼里没有情欲,只有极深的绝望与希望。可他说话的样子又倦又懒,似被抽去了骨头。
姬暮野就在这温热嘴唇与绝望眼神中睡去。半夜再起时,雪已很大。外头风声和着雪声尖啸,贴了五层的窗户纸被吹得直抖。
他被亲兵进出声惊醒。屋里炕头烧得热,他身子也热,连衣服都没披,赤脚下地。走到窗边才发现雪已在窗上堆了两三寸高。
姬暮野叫住离奴:“这么晚出来进去,为的什么?”
这孩子是他哥哥从附佘人奴隶队里救出的,生得奇——一蓝一碧的猫眼,深目高鼻,显见不是附佘人,甚至非北地或中原人。问他从哪儿来,只答不知;问父母名姓,也说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