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耽搁了五日,恰逢最后一场春潮退去,客船人流较素日少些,露执一行自青陵启程之后,回乡之路反而益加畅通无阻。
白萍河上的倒影被乌篷船划破,河道渐宽,两岸传来捣衣声,几个挽着竹篮的妇人朝乌篷船张望。“当心帘子。“燕文珠在舱内轻咳,露执将蓝布棉帘又往下扯了扯,透过缝隙朝外看去,河水忽然变得湍急,船身微微倾斜。
燕文珠尚在病中,不宜舟船劳顿,邱穆思虑着回乡上任到底不急在一时,是以行去青陵三日又停了下来,所幸已经到了宁州地界,离槐县不过隔了几个辖镇。
船尾的俚曲不知何时换了调子,咿咿呀呀唱着“白萍洲上白萍飞,阿侬心事逐流水“,露执站在船头,看着乌篷船缓缓拐过最后一道河湾,船夫竹篙点碎河面,搅散了倒映在碧波里的槐树影子。
船靠岸时起了阵风,燕文珠扶着露执的手踏上石阶,绣鞋在长了青苔的台阶上顿了顿。码头上挑夫们赤着膊扛麻包,汗珠子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八瓣,没人注意这对衣着朴素的母女。
三两家仆拎着箱笼在后面跟着,邱穆破天荒地没有守在李氏母女跟前,遥遥追了上来。
“我方才在渡口赁了两辆车驾,你阿娘身子不好,我陪着你阿娘坐一会。”邱穆向身后的车夫招了招手,待他驱马赶到,便不由分说地扶着燕文珠坐了上去。
常年在渡口蹲活的车夫往返河镇的脚程是稳而快的,露执靠在阿娘身上,听见马蹄声愈疾,堤岸的喧闹声渐稀,便知已去得远了。
“听你阿爹说,此地便是青崖镇,妇人多擅制香粉及簪花之艺。”燕文珠侧过身子打量女儿,露执已多日不敷妆粉,虽淡眉素唇,仍不减妍净之色。她也捕捉到露执连日来眉宇间的淡淡郁意,复反握她手,柔声道,“蕴蕴陪阿娘去挑一盒称心的香粉吧。”
燕文珠一面将自己额前碎发齐齐整整拨到耳后,一面继续道:“咱们家虽一时受困,到底你舅舅仍掌管天下刑名,桓阳那边自有人替你我撑腰。”她停下话声,直直注视着露执,“你是我的女儿,亦是燕都从前数一数二的贵女,到哪里,都要挺直脊梁。”
“阿娘。”露执怔了怔,开口语调铿锵,“孩儿记下了。”
这番话是燕文珠特意挑着邱穆睡着的间隙说的,颖慧如她,不会不知道邱穆心中的成算。
可她不想计较了,比起邱家一族的兴衰,她更在意露执的前程。
转过张家湾已是申时初,官道旁的稻秧泛着新绿,田垄间戴竹笠的老农直起腰,浑浊的眼珠追着马车前两匹枣骝马翻飞的赤鬃。青崖镇地处城郊,离渡口本就不远,母女二人絮絮私语间,马蹄声渐缓下来,申时三刻城楼顶在暮色中浮起时,官道已化作青石铺就的平路。
“借过——“
车夫甩了个空鞭花,惊散了几只路旁的麻雀。
街角茶棚支着豁口的油布伞下,有穿短打的脚夫们就着粗陶碗喝大叶茶。“前头似是有家香粉摊子。”燕文珠忽地叫停马车,示意露执下去瞧瞧。
露执下了车,绕过蒸糕摊子的白汽,见着不远处的柳荫下支着张半月形的竹案,绸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满案星霜——原是各色香粉盛在竹编簸箕里,细雪堆中掺着檀木末的褐,鹅梨香的黄,倒比隔壁胭脂摊子的朱砂还炫目。
“姑娘试试这甜香?“卖香老妪掀起葛布,露出青瓷钵里润如膏脂的香粉,银匙轻挑半分在试香碟中,露执将试香纸在掌心暖了片刻,才往那碟中轻蘸,初时是梨子清甜,俄顷透出江云香的温厚。日头西斜时,竹案上的香粉已映出琥珀光晕,她最终挑了个填漆印花盒,看着老妪用苇叶将“雪中春信“香粉包作莲花模样装进盒中。
一阵瓷器的碎裂声忽地响起,惊得老妪缩了缩脖子。
露执抬头望去,胭脂铺幌子下的阴影里,五大三粗的汉子正揪着妇人发髻往墙上撞。
“当家的...这真是最后一件...“素衣妇人护着怀中的布包,半截断裂的木簪从散乱鬓发间滑落。
“偷钱的贱皮子!“屠户的牛皮靴碾过地上的木簪碎屑,抡起醋钵大的拳头,“昨日少了两吊钱,今日倒敢偷老子的银簪子!”
“这簪子当真是娘亲留下的...“素衣妇人蜷在墙根,怀中紧护的布包被撕开一角,露出半截银光。
“小娘子当心。“卖香的婆子扶住她胳膊,往巷角努了努嘴,“王屠户又在打婆娘,生人还是莫要靠近为好。”
那妇人的哭泣声明明那样微弱,落在露执耳朵里,她却觉得格外刺耳。胸中一时气血翻涌,辨不清那究竟是义愤还是出自对那妇人遭遇的怜惜。
不吐不快,如芒刺背。
便在这犹豫的一刹,一道红色衣影突然横插进两人之间,那人单手握住王屠户扬起的手腕,指尖精准扣在脉门,“住手!”
王屠户被这突如其来的擒拿手法惊住,待要甩开却发觉半边身子发麻。露执不再作壁上观,撂下手中的香粉盒子,转过身向那王屠户扬声讥讽:“大辛律第二百四十六条,当街伤人者杖二十。阁下即便不顾夫妇情义,也不顾王朝律法吗?”
“蕴蕴!”邱穆心中一震,急急从马车中探出头来,“你少管闲……”他竟不相信眼前这个养在深闺的娇贵女儿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仗义执言,可余下的话被燕文珠递来的眼刀挡了回来,她不言,冷冷收回目光,看向女儿时柔软下来,闪动着与往日不似的惊异和赞许。
露执步步向前,趁机扶起瑟瑟发抖的妇人,细端详那妇人右眼尾寸长的旧疤,分明是被薄刃斜着挑开的,她扬手间宽大的衣袖滑落,腕骨纵横交织的烫疤更是不忍卒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