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邱尚书”的讥嘲挖苦之意极重。
燕文珠扶住木门大口喘息着,她发髻蓬乱,上身胡乱披了件对衿青褂,虽面有惫色,张口仍不减咄咄逼人的态势。
“若要教子女何为礼义廉耻,莫如先寻一面铜镜,照照自己是否真的立身清正!”
邱穆一下白了脸,不敢放任她继续高声吵闹下去,“你是当家主母,如此大剌剌地衣衫不整算什么体统。”他推搡着她往房中去,“留神教人瞧去,平白落一顿口舌编排。”
“你却不是顾虑这个。”燕文珠敌不过他的力气,趔趄了几步被推到房中,眼见邱穆转过身并紧了门,燕文珠冷哼一声,“你是怕我将你那些阴私一一抖落出来,传扬出去你无颜做人。”
邱穆一屁股坐在近门杌子上,咬着牙喝止她:“你给我住声!”
他又透过门缝左右张望一番,移时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冲她道:“方才说的是蕴蕴的婚事,你又东拉西扯旁的做什么。”
燕文珠觉出他语调紧张,此刻却不打算发作,施施然挨到纱橱旁一扇漆画屏风前,扶着圈椅坐下去。
窗棂外的弦月莹光流转,淡淡清辉落进她布满血丝的瞳眸之中,又弥散出凛冽的寒。
邱穆见她久无言语,自己也提不起心劲再打唇舌官司,便又从杌子上起身,想去李氏的居处看看她睡下了没有。
他又开了口,这次很是平心静气,“此事你不必再管。她自打出生就在槐县,是个惯能吃苦的。等咱们回了老宅,安安生生呆上三年五载,她这好高骛远的心性便也磨平了,到那时她就明白——她自有她的前程要奔。”向她撂下这一段话,邱穆推门欲走。
“她的前程?”
燕文珠拢紧了衣领,扫过邱穆的目光锐利如刀。
“你不妨睁眼看看,她的前程,早已被你我二人给毁了。”
邱穆深深吸了口气,垂下了推门的手。
他望着燕文珠,袖带里手握成拳,指尖攥得发白,“她这十几载锦衣玉食,太太平平的养在家中读书识礼,全是仰赖我孤身一人在官场上苦苦搏命,你倒张口便是我毁了她的前程?”
燕文珠不紧不慢地对上他的视线,忽地发出一声冷笑。
“若不是你卷入党争,又何来去月的下狱候审,今日的贬职离都!”
邱穆几乎在瞬息间勃然变色,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去捂住她的嘴,“住声!”
燕文珠毫不留情地挥袖打落他的胳膊,“你尚以为我还蒙在鼓里吧?你编出什么位尊招忌,被小人挟私诬指的鬼话,真当我同李宜湘那个蠢出生天的贱妇一样好哄?”
离都前一晚她便收到了兄长的家信,信中言明邱穆勾连储副以权谋私,原本她还觉得奇怪,倘若真如邱穆所说,不过一时行差踏错受人陷害,朝廷怎会降下如此声势浩大的黜罚?
邱穆贪来的钱财,流水一样送进李氏母女房中,燕文珠知道她是个小门小户的出身,也从来不屑与她争。
可是邱穆,他独独不该带累了蕴蕴。
燕文珠指着邱穆的面门,“一家人说是荣辱与共,可家道荣盛时,蕴蕴没有得到过你半分偏疼;现今走了下坡路,你却生怕她比家里旁人少吃一厘苦头,又搬出什么休戚与共的圣人论调来绊住她的手脚,你如何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邱穆怔了怔,不想竟成无口匏,嗫嚅了片晌,愣是说不出话来。
她还不解气,站起身走到了堆满行李的墙角,猛然朝邱穆的书箧踢了一脚,里头厚厚的文稿书帖顿时四散一地,她看见了其中还有一块弃置不用的笏板,遂指了指它,厉声喝道:“便用你这赴朝时的笏板,洋洋高论,连篇浮词,做你日后坟前的碑文!”
邱穆大惊,赶忙蹲下来捡拾他的宝贝书稿,“你这是做什么!”
一面捡着,他终于想好了措辞,苦笑着开口。
“你道我是投效东宫,却不知七年前我初来都城,那些年饱受的冷遇和种种不易。如若没有他,我不仅爬不上吏书那个位子,只怕还要任人搓圆揉扁,不知死了多少回。”
“去月在狱中,肃王的人在你饭食中投毒,险些害死你一条命,你都忘了是不是?没有东宫庇佑,我们一家人如何苟活至今日?”
他扶起他的书箧,将东西归顺好,背对着燕文珠,长长地叹了口气。
邱穆想要暂时的偃旗息鼓,便比出个手掌来,“五日,至多五日。五日之后倘若谢屏没有回来,我们便上路,离开青陵。”
也不再给燕文珠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决然推开门,迎着夜风迈开了脚步。
燕文珠已然力竭,闭上眼睛仰头往靠背上歪了过去。没过多久,姜嬷嬷端着瓷碗进来侍候汤药,她揉着后腰慢慢直起身,“蕴蕴呢?”
姜嬷嬷见她的盘髻松散得不成样子,便将东西搁下,腾出手来替她栉发,“主母放心,方才主君同您争吵之前,奴婢便把嫡娘子劝走了,她大抵此时已在蒲荷那小丫头房中歇下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