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觉是在一个柔软的床上醒来的,他望着雪白的天花板,脑子里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房间里,心如死灰的一瞬间他觉得左手的手臂相当酸痛,随后目光下移,一只手正握着他的手臂,那不是英树的手,这只手的指甲修剪整齐,修长有力,指腹和手掌处有些粗糙。他隐约记得这只手覆在自己脸上的感觉,干燥且温暖,带着一丝檀木的味道,是陆时常用的那个香水味。似乎是有所察觉,趴在床边的人睫毛轻轻颤动着,随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向自己的一瞬间对方却突然红了眼眶。
“你醒了啊…”陆时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不像样子,全身上下的酸痛感在一瞬间袭来,他却来不及顾及,先是轻轻松开了抓着沈觉手臂的那只手,他又低声道歉,“对不起。”
沈觉没有说话,他盯着面前的人,此刻脑子里一片混乱,是陆时,是他。身下的床无比的柔软,羽绒被包裹着的身体也非常暖和,手上的血渍已经被全部清洗干净,甚至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好像回到了婴儿时期,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四面八方包裹着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有太多话想要说,正准备开口时却鼻子一酸,眼泪直接砸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陆时清醒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摸床头的纸巾,却被沈觉一把抓住了手臂。他慌张地低头望去,对上一双溢满泪水却暗淡无光的眼眸,像是一潭死水。
“我在哪?”沈觉问道,他甚至感觉不到有什么情绪,只是眼泪还在不停地留下,开口的瞬间像是有刀片在割自己的喉咙,清晰的疼痛将他拉回现实,胸口有什么东西开始上涌,无端的暴躁开始充斥他的全身。
“在酒店。”陆时抽出纸巾擦了擦沈觉脸上斑驳的泪痕,又用手背贴了贴沈觉的额头,“还好没有那么烫了。”
“别担心,事情都处理好了。”陆时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旁边倒水。
转身的一刹那一个遥控器直直向自己这边飞来,闪躲过去后他听到了遥控器在身后墙壁上碎裂的声音。
“你还回来干什么?”接着是沈觉撕心裂肺的吼声,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嘶哑,颤动的脖子上布满青紫色的痕迹,胸口剧烈起伏的时候眼泪又随着脸庞滑落,“你怎么不干脆让我死在那?”
陆时先是撇了一眼地上破碎的遥控器,接着望向坐在床上的沈觉,下一秒他将手中的玻璃杯狠狠向地上贯去。
刺耳的碎裂声像是给这个世界按下了静音键,沈觉立马呆愣着捂住了嘴巴,面前人的表情严肃了下来,接着他看到一股火气正在陆时琥珀色的眼底疯狂燃烧,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时,就算是之前闹成那样,他也只是淡漠冷静地面对,眼前的陆时是如此的陌生,愤怒的火焰像是在灼烧整个房屋。
陆时站在原地,眼神晦暗不明,他看向一侧深吸了几口气,接着走回了床边。陆时伸出手用力捂住沈觉的嘴向后摁去,出乎沈觉意料的是后脑撞到的不是床板,是陆时垫在后面的另一只手。
“你听好了,沈觉。”陆时牢牢盯着沈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你要是再提一个‘死’字你这辈子别想走出这个房间。”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时继续捂着沈觉的嘴,他能感觉到手下的人开始颤抖,眼泪一滴又一滴的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但他还是咬咬牙继续说道,“老子忙活了一整天给你救活过来,你想怎么闹都可以,但你要是想死,门都没有。”
接着他松开了摁在沈觉脸上的手,沈觉的白皙的皮肤上立马出现了几道淡红色的手印,陆时的呼吸声也愈加急促,他将手撑在墙上,巨大的阴影把沈觉笼罩。
沈觉才发现自己紧张到几乎忘记了呼吸,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依旧从眼眶里落下,情绪崩溃的那一瞬他抱着膝盖将脸狠狠埋进了被子里,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哽咽声,身体也不断地抽动着。
望着面前这个颤抖的身影,陆时突然冷静了下来,懊悔感突然从心底爆发而出,他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听到沈觉说到“死”,他真的无法想象昨晚要是没回去到底会发生什么。
接着他站起身,走到床边的的沙发上跌坐下来,低下头颓废地将手插入头发里一阵揉搓。
“你为什么要突然就走?”接着他听到沈觉的尖利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那张可怜的小脸,自己亲手掐的红印越发清晰,嘴角擦破的地方被泪水浸湿,凌乱的头发挡在眼前,狼狈不堪的沈觉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咬牙切齿地质问他,“你他妈的把我当什么了?突然走了又突然回来,你把我当路边的狗吗?你凭什么?你为什么要和他们一样?!”
陆时愣住了,沈觉的话像一根又一根的针扎进他的心口,前天准备好的说辞一瞬间被他忘了个干净。他缓缓抬头来向前看去,沈觉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他深黑色的瞳孔里倒映出“猎人”,陆时看到那是自己。
“不要。”陆时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在颤动,他从沙发上站起,向床边移动过去,“不要这样….”,不顾沈觉的挣扎,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
剧烈的疼痛袭来,沈觉正推搡着他,用力在自己的手背上咬了一口,血渍晕染开来,陆时吃痛地皱起了眉头,却还是没有松开手。
“我不知道…沈觉,我不知道为什么…。”陆时断断续续地说着,每发出一个声音似乎都异常艰难,“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这么生气,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沈觉。”
“你可以和我发火,可以和我说到底怎么回事,但你不要不理我。”陆时的声音已经带上哭腔,他感觉此刻自己的理智已经荡然无存,在沈觉的面前所有的逻辑和冷静全部崩塌,他像个犯了错后手足无措的小孩。
随后他低下头去,他不敢看沈觉的眼睛,几乎是抱着绝望的心态说道,“我走是因为我害怕了,沈觉。我回来是因为我想见你,因为你…”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你很重要。”
随着是面前人沉重的叹息,陆时感觉到沈觉不再挣扎,只是小声呜咽着,手无力地攀着自己的手臂,指甲在上面留下一道划痕。
“你骗我。”沈觉轻声说道,“你骗我的,对吗?”陆时不解地抬起头,沈觉的眼睛彻底黯淡下来,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瞳孔失焦地越过陆时看向后方,“你也想和他一样把我关在这里吗?”随后他又自嘲似的轻轻一笑,抬头看向天花板,“你说我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房间?”
“什么?”陆时迷茫地看着沈觉,随后联想到了昨晚的事情,恐惧的感觉顷刻间席卷大脑,他呆愣在那里,甚至能感受到背后沁出的冷汗划过皮肤。他很聪明,他也恨自己的聪明,恐怖的猜想在这一瞬间印证,所有事情都关联在了一起。
他想起医生在早上过来时给沈觉检查了身体,又给他换了衣服,那时自己刚从门外接完电话回来,医生在跟他说只是精神上的刺激比较严重,还有点发烧。他刚舒了一口气后又看到医生挪揄的表情,“他的身上有很多旧伤,虽然已经恢复好了,但是依旧留下了很多疤痕。”听见那道沉重声音,整个人又一瞬间陷入了困惑和不安,而且律师也在通话的过程中隐晦地提到了一些事情。
现在这个事情似乎有了答案,同时也解释了沈觉为什么抗拒别人碰他,沈觉为什么对在酒吧那晚的他大发雷霆,昨晚的那个人到底对沈觉做了什么,他手上的伤疤是怎么产生的,一切都清晰明了地呈现在了眼前,串联成一个噩梦般的事实 。
陆时颤抖着收回了手,他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来任何话。面前的人跪坐在床上,轻轻抬起下巴,露出最脆弱的脖子,斑驳的青印和划痕布满了皮肤,像一只待宰的羔羊,但他的表情没有恐慌,却是冷漠和麻木,干裂的嘴唇上沾着刚刚的血迹,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不屑地蔑视着这糟透了的人生。
陆时定了定神,收回了半跪在床上的那只腿,退回到了沙发上。他扶着额头思考了一会,沉重的喘息声占领了整个房间。曾经轻松越过各种高难度考试和比赛的脑子现在就像上了锈,这是他长久以来想要探寻的真相,现在就这样鲜血淋漓地呈现在了自己的眼前,他却因为惊恐说不出来一句话。
墙上的钟发出细小的机械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陆时感觉到自己的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恐惧的感觉依旧狠狠禁锢着自己。他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沈觉,哪怕是他身上任何一处的伤疤,都只是在那万丈深渊里最不值一提的一秒。
他想逃离这里,想抛下这一切,手脚却都完全失去行动力。你已经逃跑了一次,还要再逃第二次吗?陆时听到自己这样质问着自己,他后悔那时没有勇气去和沈觉问个清楚,后悔为了逃离那种压抑的氛围搬了出去,否则昨天晚上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他可以站出来保护沈觉,而不是在沈觉被伤害后姗姗来迟。他不可能再离开一次了。
“沈觉。”整理好思绪后,陆时嘶哑着声音开口,他依旧用手撑着额头,但却无法继续说下去。最终陆时抿了抿嘴,抬起头看向了沈觉,“我没有骗你,我都知道了。但是这些都没关系了,都过去了,事情我都解决好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家。我不是他,我是陆时。”说着,他艰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床边,半跪了下来,微微抬眼看向那双被头发盖住的黑色眸子,试探性地伸出了手,“我是陆时,我是你的室友,你说过的,我是你的朋友。”停顿了一下后,陆时用几乎哽咽的声音轻声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人可以相信了,那你可不可以试着相信我一点,一点点也好。”
随后他低下头去,他不知道沈觉会有什么反应,是冷漠地不屑一顾,还是继续对他劈头盖脸的谩骂和质问,这都不重要了,他已经做了目前能做到的一切了。
指尖传来的触感和温度让陆时的心中一惊,震颤的那一秒里好像漏掉了一拍的心跳。他抬起头,看到沈觉的手蜻蜓点水般地触碰着他的指尖,随后缓缓地覆盖在了他的半指处。
“真的吗?”沈觉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问道,陆时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越发快速,耳尖开始翻起烫意。
“真的,我保证。”陆时勾起手指,仅仅是轻握着沈觉的指尖处,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忍不住露出略带酸涩的笑意,“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永远不会忘记你。”
沈觉躲在被子里,头脑一片混乱。是陆时的及时出现他才能在这里还安然无恙的活着,可是就是很委屈,委屈这个自己好不容易接纳和依赖的“朋友”之前不告而别,他也很恐惧,恐惧过往的种种事情会再次让陆时再次离开,这些复杂而混乱的情绪互相掺杂在一起,统统化成了刺向陆时的利刃。甚至他还把陆时的行为联想到了英树的身上,羞愧的感觉让他的脸在被子里变的通红。他当然知道陆时不会,可是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怀疑和否定又在心底扭曲,无助和迷茫侵袭全身。他慢慢扯下裹在身上的被子,望着陆时轻轻握着他的手,然后看向了那双湿露露的琥珀色眼睛。
房间的灯光昏暗,陆时的眼睛却澄澈且明亮,泪水打湿的眸子像宝石一样泛着柔柔的光,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坚定又温柔,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给我点时间。”沈觉叹了一口气,视线转向了一边,他很想去抱一抱陆时,他看起来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狗,可是他不能,他甚至没法反手去握紧搁在那只手,阴影依旧没法从心头散去,脑海里还是会忽闪过那些恐怖的片段。陆时说他是很重要的人,陆时对他来说何尝不是独特的呢,沈觉挫败地低下头,他无法应对这些复杂的情绪,他还是没法原谅陆时的不辞而别,又在怨恨自己没法把这一切坦然地说出口。
陆时长舒了一口气,平静下来的沈觉又变回了那个神秘的黑猫,没有再对着他龇牙咧嘴,但他的心思却也不得而知。沈觉一时半会不可能完全接受自己也是情理之中,虽然有些失落,但陆时感觉心里的温度在回暖,哪怕沈觉只是小小地挪动一步,对他来说都是无比的宽慰。
他站起身来,从床头柜上拿出体温计,递给沈觉,轻声说道,“你的脸还是很红,量一□□温看看。医生说明天要是再高烧就要吊水了。”想了想之后他又补充道,“暂时不回去是因为警察也需要取证时间,换个环境对你也好,医生是我妈妈的朋友,她是个很好的阿姨,等你病好了,我把事情都处理完,我们就回家好吗?”
沈觉接过体温计,迷茫地抬头看了看陆时。听到陆时还把那里称之为“家”,他确实触动了一下,印象里这个人总是大咧咧的,偶尔还有点幼稚,此时却显得游刃有余,明明也只比自己大了几岁,却像是一个长辈一样冷静地处理着这一地烂摊子。
陆时似乎看出了沈觉的疑惑,大咧咧地咧嘴一笑,“好了,别管了,我说了我可以都处理好的。”他想伸手揉一揉沈觉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下了手,随后尴尬地收了回去。
沈觉低下头抿了抿嘴,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嗯”,然后缓缓躺下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视线跟随着陆时的身影看着他走到房间的另一侧拿起了电话,找人来清理地上的玻璃残渣,顺便叫了一些餐食。
“你要饿了就吃一点,或者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再睡一会。”陆时放下电话,朝沈觉露出一个微笑。沈觉看得出来,他再努力隐藏自己的疲惫也无济于事,陆时的眼下泛着乌青,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手指的骨节处全是红痕,可能他昨晚压根都没睡,忙着摆平那场意外。
有人来收拾了一地的碎渣,然后送来了餐食。是鳗鱼饭,沈觉坐在桌子旁,盯着这整整一盘精致的饭,回想到上次和陆时一起吃的那次鳗鱼饭。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特别信任这个公子哥,觉得他神经大条又爱挥金如土,可是慢慢的他发现陆时也会做饭,也会打扫房间,甚至顺手能换了他的烟灰缸,会在自己抽烟抽多的时候像个长辈一样教训自己,也会像要好的朋友一样坐在他旁边听他弹琴,陆时真的很不一样。
沈觉沉默的吃着,余光撇到坐在沙发上的陆时,他眉头紧皱地对着手机不断地打字,脸上一片阴沉,也许是在联系律师,也许是在和医生沟通,看起来焦虑又烦躁。
“陆时。”沈觉放下筷子,转头看向他。
陆时听到沈觉的呼唤,立马抬起了头,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平和的表情,他轻轻嗯了一声,示意沈觉继续说下去。
“我…”沈觉咽了咽口水,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好像他俩中间有太多的事情要谈论,碎掉的玻璃杯,他打了陆时的那个晚上,陆时的不告而别,但无疑谈论的过程中又会触碰到那些不愿提起的往事。
陆时看着沈觉挪揄,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不想说的话就不说,没关系。”
沈觉只得点了点头,又转过身去开始机械地咀嚼,这个鳗鱼饭怎么吃怎么没有味道,也许是自己发烧了味觉衰退,也许不如他和陆时一起吃的那一顿好吃。
吃完饭后沈觉又回到了床上,量完体温后他把温度计递给了陆时。
“好一点了。”陆时举着体温计端详着,“但是药还是需要吃”随后他又打开床头柜把各种药品一一码好,跟沈觉说吃药的剂量和时间。
然后陆时拎起仍在沙发上的外套和背包,换上鞋子,转头看向躲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沈觉,扑哧笑了出来。
“笑什么。”沈觉感到昏昏欲睡,但还是哑着嗓子问道,“你要去哪?”
“昨天走的比较急,你的东西我都没拿过来,我回去拿一下东西。”陆时走到床边,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沈觉,“有事给我发消息。”随后他转身要走,却被袖子的牵扯感引得一顿,回头看向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