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已经收完了,地里只剩下烧得刺刺的桔梗,望不见天尽头的荒凉。他们的小车行走在光秃秃的旷野,是荒凉中唯一一抹显色。
“外婆!”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灶台前,面朝着门口的方向,远远地听到一声呼唤,她刚撑着膝盖站起来,女孩就大步跑来扑进了她的怀里。
她们拥抱了一会儿,二鱼依恋地蹭了蹭外婆温暖的胸膛,然后放开了手让外婆好好看她。外婆摸摸她的头、她的肩膀、她的手臂,眼里翻涌出浑浊的浪花,鱼儿几乎要在眼睛的汪洋中溺水:“长大了,长大了。”
炉灶里的火光照在她们脸上,二鱼的脸是稚嫩的蟠桃,外婆的脸却像风干的果皮将要被焚烧。二鱼不想外婆被焚烧。她握着外婆的手:“外婆,我们走。”
“我给外婆带了礼物哦,猜猜看是什么?”
多久没有回来了?三年,快三年了。即使是三年后,她也还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觉得烦了会暗中盘算把人推下楼去、拥有最多的吃不完的零食和果干、受到了委屈便想着着手报复的孩子王。虽然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再干那样的事。她以前觉得是因为她的外表足够漂亮,现在才醒悟过来,是因为家乡的老人爱她,最爱她。
性恶的孩子被教育成了性善的模样,她看到了孩子们看向她时眼里的崇拜和艳羡,也看到了楠缩在角落里,一跟她对视就浑身发抖。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内里的性格被划分成了很多小块,一部分丢进二鱼的躯壳里,另一部分又丢进小乖的躯壳,像她们喜欢的是二鱼,像他害怕的是小乖。
二鱼突然愤怒地踹向身前的栏杆,竹制的栏杆从中间断裂,裂缝迅速绵延,破碎的残骸呜咽着倒在田地上。她呼气的声音像拉风箱。她在暗示自己什么?她们难道不是一模一样的人吗?把错全都归咎到对方身上,难道就会让她觉得好过一些吗?
即使小乖退去了,仍然还要在思想上给她添堵。以前感受到她对外的痛苦于是教她反抗,后来感受到她对内的痛苦于是教她嫁祸。可是她所做的一切又那么自欺欺人,因为二鱼不可能抛弃她灵魂的双胞胎。
与其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不如爽快点重新回到她身边。二鱼蹲下盯着栏杆的遗体,感觉到麻木不仁。
过了一会儿,她抬腿向家的方向,换了一副表情:“外婆——我不小心把李伯伯家的栏杆弄坏了,怎么办啊?”
外公之前革命立过功,分下来的房子不小,一个假期赶回来那么多人,挤挤也能住得下。男人们住客厅往里的那间大房,女人们和孩子们分住楼上另外两间。二鱼黏着外婆,自己跟着外婆睡。
那天下午二鱼抱着摘得满怀的青枣,兴冲冲地往外婆房里跑去。跑进大厅,却发现外婆的房门掩着。她脚步一顿,因为外婆的房间从来不关门。多年看电视的直觉告诉她,此时过去可能会听到一些影响剧情走向的重要秘辛。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二鱼把怀里的果子紧急转移到隔壁的客厅,然后再跑回来,脱下鞋子拎在手上,猫着腰凑近门框。
看到了她妈妈,坐在床尾。
二鱼脑子里嗡地一声,好奇心已经被吓得瞬间消散,她想往后退。
坏了,这重要秘辛,可能是冲着她来的。
抬起脚时,耳鸣退去,她听见她妈妈说:“他就这么撒手人寰了,丢下一个拖油瓶给我。这些年在那边过得艰难,还要带着一个小孩。再嫁人都不好嫁,你说,谁会要一个带着这么大孩子的黄脸婆呢?”
“生下来以后一年多去世的。他要是早死几年,我都不会把这孩子生下来。”
她靠在门边的墙壁上,阴影笼罩下来。墙壁流出汗,快要滴到她身上。虽然她没有再看妈妈的脸,但是听到她说这些话的语气,她已经能联想到她的表情,毕竟她们已经如此熟悉。外婆和她一样沉默着,过了好久,外婆叹了一口气:“造孽啊……”
外婆的声音击碎了她内心的理智大厦,她抓起鞋子无声地逃走。
她第一次,终于听见了她生命中像是不存在的父亲的消息。原来他是在她一岁多的时候去世的,一岁以前,她还有爸爸。
妈妈穿过门外的阳光走进来,看到二鱼坐在沙发上,往嘴里塞着青果。她原本打算直接走回房间里,但是看到她塞满嘴还不停的样子,还是没忍住皱了皱眉:“少吃点,等会儿要吃饭了。”
二鱼没回话,她现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觉得很难受,她想要做点什么。回过神后她看着满地的果核,后知后觉地想,她刚刚或许是想要噎死自己。
那么容易死了就好了。
她失魂落魄的去拿扫帚。
过了很多年,小乖陪着她看一部青春剧,当时只是觉得这部剧制作不错,看了几集发现主角和她的身世还有点像。主角的母亲和外婆也有一段对话。主角的外婆说:“你当初执意要把她生下来,就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不管怎么样,错不在孩子,你不能这样对她。”
当时的主角也藏在门后面,藏得很不小心,母亲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母亲走过去,连眼泪都那么温柔,把她从门后牵出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拍了拍她的头。两代母女在飘零的世界里拥抱在一起,努力地给予对方安慰和依靠。
她猝不及防,只能在小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才知道那天的情景换一对人就能演化出完全不一样的结局。同样的情景,两条背道而驰的路。是她的命里注定没有那些温情,她谁也不能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