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叠万顷荷荡中探出一个云峰白的蛇头,眼边留一笔浓厚墨色。它吐吐信子看向大陂四周,荒无人烟,风景秀丽,是个潜心修炼的好地方。它埋首钻入水中又自岸边起身,渐渐化作一黑发赤身男子。身形匀称四肢纤长,添眉桂叶浓,眸似柳叶含俏,丝丝入骨。他伸手凭空抓出外袍拢上,绕岸走上一圈,愈发满意。
“善哉。”
自此饮朝晖风露,食天地灵气,晨起见山中红日,夜宿观满天繁星。时而拈花起舞,时而请雨煮茶,偶眠于池底,偶栖在树梢。问无上大道。
山中无岁月,待人类足迹踏上这片土地,已然不知过去多少年。他只记得自己睡了一个很长的觉,再醒来时池边已然屋舍林立,夜色下万家灯火照溪明。他藏于荷叶下窥得自己曾最喜爱的那棵树上被人们点挂华灯,本自由来去的岸边也铺筑基石,修筑栏杆。
他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躺在树梢上。
他总是偷偷趴在岸边,拽来荷叶掩盖自己,窥视那些欢声笑语,或是藏在岩石后头听读书人相思苦的诗。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嘴咬一尾活蹦乱跳的小鱼,趴在岸边看地上树枝刻写的诗句。还没等他悟透泥上字句,远处便传来匆匆脚步声,只得连忙藏回去。听来人见了泥地上指痕发出的疑惑,不由得轻笑一声,钻进水里没了踪影。
听说人们发现有妖,提棍棒追赶抓住烧死了。他不再往岸边去,只在夜深时候浮出水面看月。最终在一个满月的夜,深深回望一眼满塘清荷,逆流而上回去那条回不去的,家乡的河。
他沉沉睡去,祈祷渔民尖锐的钩不会刺穿他的吻。
那是久未有过的雷鸣,从不周山来。有人仅凭血肉之躯,只身行过万里冰封登临山顶,叩响北天门。自此三界相通,人间妖、魔,即见漫天神佛,亦见九州鬼怪。
雨幕中人们惊恐四散,神明轻声喟叹。他睁开眼,从河中起,新生的鳞爪没在湿软泥沙,庞大的身躯直将河床拓宽,江水断流。他昂首,额上生出一只雪白的角,漆黑眼瞳将方圆百里尽收眼底。江河外溢,冲毁房屋,哭泣、惨叫、哀嚎,似乎人间已成炼狱。
他垂首,只此一瞬,伴随嗓间低吟将四溢的江河吞入腹中,而后向劫后余生尚在发愣的人们眨眨眼,不声不响又退回山林。
他听见一声满含讶异的叹息。
“那是……龙。”
雨不曾停,待江河再次充盈,覆没桥面,万里走蛟始于天地间一声低沉雄厚的龙吟。斑驳如墨的巨蛟沿江飞速而去,直奔万顷碧波。雷声震天,大雨滂沱,江面涌起硕大旋涡,又掀起惊涛骇浪,水幕通天。世间万象都融入雨里,落进江中,一一在脑海浮现。自不周山雷鸣起,一丝怀疑驱使他不断思索,彻夜无果。此刻天地汇通,万千思绪融入雨水,任他窥看。呓语交织成网。
竉生海人,海人生若菌,若菌生圣人,圣人生庶人。凡竉者生于庶人。
羽嘉生飞龙,飞龙生凤皇,凤皇生鸾鸟,鸾鸟生庶鸟,凡羽者生于庶鸟。
毛犊生应龙,应龙生建马,建马生麒麟,麒麟生庶兽,凡毛者,生于庶兽。
介鳞生蛟龙,蛟龙生鲲鲠,鲲鲠生建邪,建邪生庶鱼,凡鳞者生于庶鱼。
《淮南》
未等他想明,滚动的阴云隐隐透出肆意劫雷,蓄势待发。恰巧此时到了数百年前曾栖居的荷荡,心见一动,咬下一只荷花衔着从池中腾空,直面凌冽雷光。铺天盖地的白光里,额上渐渐传出钻心疼痛,另一只角似乎将要长成。那一瞬天幕上清晰可见的太白蚀昴星象映入眼帘,一股寒意自灵魂深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