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祯哭了好一会儿没人去安慰她。她不能在这里多待,今天下午就得回去,她是背着妈妈撒谎跑出来的。
视频里发生的事情她不是不懂,U盘的所属人是远尘窠,这就是他的秘密。
她不知道为什么远尘窠会把这样的秘密交给她,她还记得高考完后,远尘窠第一次去501找她,拿回之前借给她的笔记,顺便将这个小东西埋在了花盆里,远尘窠说,这里面都是他的曾经和过往,他想埋在土里,希望他永远也不要长出新芽。
之后他还说,等下一次他们见面就可以打开,他希望甄祯能替他保管好。
甄祯没有再去管理那盆花,任由那盆花枯萎,泥土风化。
甄祯想起他当时若有所思的样子,现在猛然反应过来,远尘窠很久没有给他回过消息,那一次见面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远尘窠发生了这样的事,让他不经联想到前段时间刷微博看到某高校有学生坠楼,那个古朴的建筑背景虽然被打了马赛克,但她还是认出来是第一中学,当时因为她本身对这个学校没什么好感,没有过多关注。
而,那个躺在地上用白布盖着的人,是谁?
她鼓足此生所有勇气问出那个问题:“远尘窠,他现在在哪里。”
房间安静的气氛被打破,和骞转头看向她,半晌后,才开口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他能去往天堂。”
天堂在哪里?人活着的时候不会有人想知道。但此时对于房间里的三人来说,却无比想要知道天堂的地址和一切信息。
甄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这个答案却是刚刚来过。
她有点不能接受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她好像对身边人的死亡都能这样平静地接受,她的父亲,爷爷,奶奶,远尘窠,以后可能还有患癌的妈妈。
人生早已写好了答案,无论人的这一生怎么过,终究逃不过生命的终结。
但那,就代表着一个人就此结束了吗?
“报警吧。”甄祯说。
和骞看向宋璞,宋璞点头示意。
他们三人驱车开往警察局。
汪克渊站在三楼主卧窗前,深蓝色的窗户将他的身影挡在房间内,只有银色镜框反射出的光在昏暗中闪烁,如同以前在这个房间的每一个时刻。
他没想到那个男孩会死,更没想到会从那个古朴的建筑楼上一跃而下,他记得那年初三中考后暑假,第一次见到远尘窠的时候,皮肤雪白,眼睛很大,像个小女孩。
也记得第一次强迫他后他的挣扎,他的愤怒,又不敢伸张的怯懦,像个被人斩断手脚的小豹子。
也记得他曾经有很多个时候,从监控看到他坐在窗前的书桌上往远处眺望发呆的神情。
汪克渊看着那辆SUV驱车而去,不由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回书桌前的椅子上,他取下银丝眼镜捏了捏眉心,眺望远方,视线穿过周围楼房的空隙,看见一个模糊的古朴建筑张牙舞爪向他袭来,他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他迅速戴上眼镜,周围一切变得清晰起来,那个张牙舞爪的古朴建筑,就高高直直地矗立在远方,晨曦照着它,被镀了一层防水层的瓦泛着金光。
他猛然回神,他仿佛理解监控里远尘窠一动不动往远处眺望的地方,就是他早已想好的归处。
他努力回忆第一次从监控里看到远尘窠朝着这个方向发呆的时间,计划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可能是时间太久了,他没能想起来。
“不,不,不是时间问题。”他喃喃自语,他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他掌控不了那些令他兴奋的记忆,而令他兴奋的源头远尘窠,他也从未成功掌控过。
他起身走出主卧,回到次卧,反锁了房门。
片刻后,他提着一个包,疾色匆匆走向客厅房门,而在门打开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他的妻子。
“你怎么回来了。”他努力保持着镇静问。
“这是我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了。”那个女人戴着一副墨镜,永远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她取下墨镜,看到汪克渊提着包,问:“你这是去哪?”
汪克渊被问得打了个冷颤,去哪呢,他没想好,他只想离开这里就好,先离开,去哪里都可以。
“出差。”他回答。
那个女人并没有从门口让开,而是径直走进来反手把门关上,将包放在沙发上后,她才问,“出差?你这工作有什么需要出差的?”
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将墨镜握在手里,“我这刚回来,你就迫不及待要走,是又要和哪个狐狸精去约会?”
对于这样的质问汪克渊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他此刻只想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他沉默地立在门口,房门已经被关上了,他看着那个女人点了一根烟,客厅烟雾缭绕起来,他听见那个女人说:“明天去吧,今天先不走,我还没吃饭呢。”
汪克渊还是站着没动。
“哟,我这一段时间没回来,你就不听我的了?”那个女人往烟灰缸弹了下烟灰,嘲笑一声。
汪克渊放下包,去了厨房。
那个女人往厨房看去,愣神几秒,刚才带着嘲笑的脸上恢复了平静,她抓过旁边的手机发了个短信出去,脱了高跟鞋,然后往厨房走去。
片刻后,厨房内传出一声惨叫,汪克渊拖着下半身在厨房地板上缓慢向前移动,像一只蜗牛。
那个女人站在他的背后,短发张狂肆意的垂在脸上,仿佛要替她遮盖住被溅起的血迹,她右手握着一把水果刀,刀尖滴着鲜血。
而仔细看会发现,她的手在轻微地发着颤抖。
那个女人叫远沁,是远尘窠的姑妈,是他爸爸的亲妹妹。
警察和救护车同时赶到的时候,汪克渊失血过多晕了过去,身体一半在楼梯间,一半在客厅,斜在门槛上。远沁坐在沙发上,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面前的烟灰缸的烟头挤不下掉到了茶几上,混乱,随意,可能手抖,丢的时候没注意,也可能是丢烟头的时候运气不好。
运气早在厨房瞄准汪克渊的时候就用光了,她的刀法精准,每一刀都没有扎到要害,只是让对方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汪克渊晕过去前都仍旧不敢相信远沁会对他挥刀相向,夫妻多年,膝下无子,远沁常年在外,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
妻子是事业型女强人,而自己只是个坐了十多年办公室的公务员,升职无望后只得混吃等死,基本上家里的开销都是远沁在负责,车房都是远沁买的。他们之前平淡到没有经济牵扯,没有人情纠纷,也没有更多感情,所以他对远沁向来都是顺从。
也包括关于对远尘窠的收养,都是汪克渊主动提出来接到榆阳市来上学。
哪知道同床共枕的小绵羊,竟然是只令人作呕的狼,而自己还引狼入室。
远沁坐在审讯室抽了整整一包烟,警察问什么自己就答什么,没有丝毫隐瞒。
她的动机很明确,筹划也很简单,但她不承认自己要杀人,她的律师也说,只是夫妻矛盾。
“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他能在这个破地方逍遥自在,都是靠我在外面打拼。他要什么我给什么,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远沁灭掉了最后一根烟,讽刺地说道。
没了尼古丁对神经的侵蚀,她整个人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往后倒去,手铐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片刻后,她抬起头,对那个审讯员说:“他毁了小远!”
审讯员没有急着问下一个问题,反正都是重复问过好多遍的,也不着急这一会儿。
远沁盯着面前的纸杯,说:“我早该报警的,我早该报警的。”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整个审讯过程中,远沁都没有说过我很后悔这样的话,但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下都写下无尽的悔恨。
后悔,还有一点恨意。
恨意有对汪克渊的,也有对自己的。
她很早就发现了汪克渊对远尘窠的不同,但因为很少回家,即使是有点端倪,因为性别或者恻隐之心,并没有引起他过多关注,之后她偶然一次去远尘窠卧室,发现了监控。
但汪克渊只是解释说,为了更好地督促他的学习。
远沁没有生孩子,这件事汪克渊很在意,但这么多年也随她去了,出于这种亏欠心里,当时汪克渊说要领养远尘窠的时候,她潜意识也觉得是对汪克渊的补偿,何况远尘窠还那么优秀。
之后就是警察的电话打来,让她去警察局认领远尘窠的尸体,远在加拿大的她正在项目洽谈,她随口问了一句怎么现在才通知她,警察那边说,她的丈夫汪克渊迟迟不愿意去认领。
她当即就让秘书定了最近一架航班回到国内,但她没有去警察局,而是直接回的家,却刚好撞见汪克渊拧着包出去的场景。
她对汪克渊很了解,工作既简单又稳定,人际交往也不复杂,亲戚安置在老家,在榆阳市几乎没什么朋友,而汪克渊竟然对她说是去出差。
他的工作不需要出差。
汪克渊去了厨房后,远沁对他的恨意油然而生,就是在那几分钟内,她就筹划好了这一切。事前他给律师发了短信,报了警,叫了救护车。
警方对于远尘窠跳楼这个案子,几乎没什么可以继续查下去的疑点,天台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监控中,他是一个人上的天台,然后一跃而下,一切都证明他就是自杀。
但警方迟迟没有结案,是因为当时让汪克渊来警局认领尸体和做笔录的时候,他的行为有些反常,他不愿意走近太平间,不愿意靠近远尘窠扭曲的尸体。
而且关于死者的身份是上一届榆阳市高考状元,成绩优异,在校表现突出,用江安的话来说,他是一个百年难得一遇称得上完美的学生。可谓前途一片光明。
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轻生呢?
后续对这件事的调查补全整个真相的时候,楼苍樰举着一封信来到警察局门口。那是他跳楼的前几天见面时交给楼苍樰的,楼苍樰的大学就在榆阳市,远尘窠带楼苍樰去他们的学校,还去专门看了那个瞻文楼,当时离开后将信给了楼苍樰,远尘窠说要等他开了学才能打开看。
后来,楼苍樰发消息给远尘窠再也没有回复过,之后就在新闻上看到了某高校学生跳楼身亡的消息,以瞻文楼为背景拍下了那张照片,瞻文楼在马赛克下模糊不清,但依然能分辨得出它古朴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的形态。
楼苍樰当时并没有把这个事情联想到远尘窠身上去,他只是发消息问远尘窠是不是他们学校,远尘窠的电话关机,然后他去他们家里找他的时候,他看到他的亲戚从楼里被警察按回警车上。
学校里面的尸体早就警察拉走了,等了几天都没有消息,他提前拆开了那封信,那竟是一封遗书。
说是遗书但也算不上,远尘窠一没有任何财产,二没有任何亲人需要他牵挂,只身来只身去的,就在信里说着一些琐碎的小事,其中远尘窠提到了那个瞻文楼,说那个楼从地下看的时候很高,很巍峨,但他从没有上去过,也许站在上面看,是不一样的风景。
楼苍樰和他身世相近,几天联系不上他人此刻看到这样的一封信,又结合那样的新闻,内心实在是慌乱得很。
他打电话去问了林淮,林淮说近期远尘窠没有联系过他。
然后他才举着这封信去了警察局,于是警察带着他看到了远尘窠冻在冰柜里的尸体。
而他和这封信的出现并没有让这件事情有任何进度,况且有遗书,警察目前还是暂时定性为自杀。
过了几天后,林淮突然联系他说有记者要找他问关于远尘窠的事情,他当时知道远尘窠的尸体就冻在冰柜中,没忍住跟林淮说了。
林淮站在走廊沉默很久,随即决定后对他说,记者有时候比警察管用,让他知道什么就跟记者说什么,他不相信远尘窠就这么跳楼更不相信他会自杀。
但他对这个事情的理解真的非常少,可能还不如眼前这个记者知道得多。他毫无保留地该说的都说了,而且每一个字,每一个词语,都是经过他精心准备过的。
和骞跟宋璞带着甄祯从警察局出来都已经是下午,他们交了那个U盘,做了相关笔录,有照片和视频还有租房合同证明和骞跟宋璞只是偶然发现的U盘。
甄祯在下午坐上回去的高铁,宋璞今天请了假,他现在脑子一团乱麻,倒在沙发上不肯动,和骞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咕咚咕咚一口闷下,才觉得有些活过来。
真相往往是残忍的,和骞一直这样认为。
“其实江安当时就应该知道远尘窠为什么跳楼。”和骞坐到宋璞身边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