坴鸳往在操场那边走的几个大妈,说“那几个人谈论的时候我听见的。”
和骞又问:“除了你,还有谁听见?”
坴鸳说,“没有了,当时就我一个人,其他记者都在挤现场呢。”她颇为骄傲地看着和骞,一副你看我还是有用的,除了开车抗相机我还能发现这些关键细节。
但和骞却问“警方怎么说?要不要将消息压下来?”
华育新闻有时候也会跟警方打配合,而且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如果是警方要压的消息,那就是暂时不能发的。他们又不靠这些社会新闻吃饭,所以快一点慢一点无所谓,更何况,和骞也不是为了抢那些所谓的新闻头条。
坴鸳边走边说“警方倒是说了,人命关天,让那些记者不要乱写。”
“嗯。那就对了,那就先不要发。而且,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高考状元,也不要告诉其他人。”和骞说。
坴鸳瞪着个大眼睛看他,无奈道:“老大,我又不傻,这可是重磅消息哎!”
和骞却笑了,“你还不傻,你都知道是重磅消息了,那其他人知道不得把他八辈儿祖宗都巴拉出来。”
有些时候舆论的力量不可估量,就是所谓的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人淹死的程度。
和骞准备离开现场,警察说了不准发,他连跟警察打照面死皮赖脸都省了,坴鸳跟不上他的大长腿,在后面小跑着问“哎,老大你去哪儿啊?”
“回单位。”和骞在前头说。
坴鸳站在原地看了一下,不是,好像这工作还没完吧?群众都还没采访。然后他又追上去,问“回去干嘛?”
“睡觉。”和骞答道。
坴鸳看了一眼表,还不到九点半,然后说“不是我说,老大,你再带薪睡觉,我看秦总真的要请你去喝茶了,而且他每天早上都要发脾气,你这会儿回去,不是正往枪口上撞吗?”
和骞看她跑得急,减了速度,说“他那儿有什么茶好喝的,都是别人从批发市场买来送给他的。”
坴鸳一个白眼,那你还这样明里暗里工作不认真,心想,她一颗好好的记者梦,碰上一个随时随地发火的爹,和一个随时随地撒手不管的领导,可能由此破碎。
她还想劝劝,但又转念一想有什么好劝的,和骞又不差钱,去跑新闻还都是开的自己的车,父母留给他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所以就算因此丢了工作,也不是他被炒,而是他炒单位!
她妥协了,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两人上了车,往市区的单位驶去。
华育新闻是当地最大的一家新闻媒体,坐落在市中心,前几年才从旧城区搬过来,原来那个地方被拆了重新建了一个大型超市。
他们主要在政治,经济,社会新闻,文化宣传几个方面,特别是政治,和文化宣传方面做得很出色,几乎是行业标杆,到处都有华育新闻的影子和牵头。经济干不过当地的一个财经媒体,社会新闻呢···用和骞的话来说,就是他们有原则有底线,所以警察叔叔说的不能发,他们就不发,不能写的东西他们就不写,所以他们在这方面做的很一般。
但架不住一个因为业绩不够优秀而焦头烂额因此秃顶三分之二的部门领导,秦棕,外号秦总。
虽然年龄刚到四十就已经面临这样的危机,但新闻部的人都严重怀疑他是每天早上怒发冲冠给冲没了的,他看每个人都不顺眼,但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坴鸳。
她是这里唯一一个不用遭受秦总唇枪舌弹的人。
你看,她一跨进部门大门,秦总就变脸一副谄媚的模样,还以为他对坴鸳图谋不轨,可是认真一看,他们的五官及脸型甚至身材,都还有点像。
“鸳鸳回来啦?吃早饭了吗?今天出去跑没有低血糖吧?怎么不再穿个外套?你看你头发都乱了,来来来我给你再拿点吃的。”说着就上去拉坴鸳胳膊,
“爹,秦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吃过了,所以没有低血糖,而且你看外面的天气,这是八月底啊爹,我穿外套我得热死,”八月的天气没人拥有足够的耐心。
“呸呸呸,小孩子口无遮拦!怎么老是把什么死死死地挂在嘴边···”
部长室的门啪的一声关掉,声音也戛然而止,大家都司空见惯对此并不感到奇怪。
他们是亲爹和亲女儿。
当初秦棕将女儿在广场上弄丢,妻子跟他也离了婚,但他并没有放弃希望,在警察局人口失踪登记之后,就从文化宣传部主动申请转岗到了社会新闻部,那个时候他的头发还很茂密,而且身材瘦小。
一看就是个经不住跑又经不住打的人,更别提他一张口就脸红的毛病,但后来经过几年磨炼,硬生生地将那些都磨掉了,就跟头上露出的头皮变得光滑无比,怎么卷都不怕。
他是在坴鸳大学的时候找到的她,在跑新闻和警察局两边折腾,前者主要是折腾自己,一遇到哪里丢失了孩子哪里出现了人贩子踪迹之类的,他一定是第一个冲在前头。
这样的工作劲头堪称记者界的典范,当代劳模。劳模最后还帮助警察一起打拐,侦破了一个人贩子产业链,帮助十多个孩子找到了父母,但那里面没有他的女儿。
也幸好那里面没有他的的女儿,那些孩子从几岁到十几岁的都有,衣服跟看他的眼神一样破破烂烂,有的手脚都不齐展。
这件事惊动了整个榆阳市,他也被单位重用,一路升到了现在的社会新闻部的部长。
现在墙上还挂着他与榆阳市市长握手的照片呢。
和骞走过那面荣誉墙,回到工位上,给惊秋拿了早饭,然后仰头开始补觉。
“老大,我都弄好了,什么时候发你给我说一声。”惊秋同样也是被坴鸳的电话吵醒,几乎跟和骞一样风尘仆仆赶到单位,坐在电脑面前,等和骞的消息。
但是坐到这儿半天,现场照片拿到了,新闻也编辑好了,甚至都想好了今日晨间新闻的头条。
结果和骞给他说了一句,先压着不发。
和骞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但和骞这样的行为也不是一次两次,刚收到消息的时候跑得比兔子都快,但后面这个新闻发不发,什么时候发,跟兔子的速度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好像又并不赶时间了,天生对新闻头条几个字无感。
毕竟他又不靠这三瓜两枣的奖金养家糊口。
“可是我需要养家糊口啊老大。”惊秋在一旁叫惨,
“有老婆孩子的才叫养家糊口,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跟别人有什么好争的。”和骞指了指对面二组的人,说“那些人你都看到了吧?一个个跟被吸了阳气似的眼下顶着个青包,头发都快跟秦总一样了,那才是要养家糊口。”
“那我以后总归还是要养家糊口的嘛,现在就是要打下夯实的基础,而且你不也没有?老大,跟我一起努力吧早日成个家!”惊秋非常激动地鼓励他道。
“没兴趣。”
和骞对成家这个事情真的没什么兴趣,他们单位的单身男女几乎占了单位人口总数的三分之一,其中他独自一人就占了三分之一的资源,硬是从那里面挑不出来一个可以去民政局的人。
和骞半躺在椅子上,脚翘在桌子上,全身疲惫,但就是睡不着,那个叫远尘窠的学生躺在血泊中的场景始终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皮肤苍白的像是因为失去血液后而出现的褪色,如果忽略到口鼻的血迹和诡异扭曲的姿势,单从五官去看,也是生了一副极好的模样。
是花一样的年纪。
为什么跳楼?是自杀吗?
这些真相还不清楚,现场只能看出是跳楼,从六层高的古楼一跃而下。
他无法掌握这条新闻发出去后舆论的走向,所以这是他无法第一时间将这条新闻发出去的原因。
都说做新闻的人做记者的,不仅要强劲的身体素质,心理素质,还有比别人多一点其他东西,那就是职业敏感。
但他敏感过了头。
在别人眼里,这种过度敏感就成了无病呻吟,甚至可笑的神经质。
本来舆论就是不可控制的。但和骞认为也不是完全不能控制,哪些词语要怎么用,字句锋利与否?是否脱离实情?这些都是要逐字逐句去推敲去考虑。
新闻压到了上午十一点才被发出来,与接到消息的时间间隔了两个小时以上,别的新闻媒体自媒体新闻下的评论都上千了,他发出来也只是完成今天的工作任务。
但避免不了秦总请他办公室喝被人从批发市场给他送的茶叶。
部长办公室是和骞第二工位,他来这里的次数比坴鸳来的次数都多,进去的理由无非只有一个,那就是挨训!
“我说和骞,和组长,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啊?你们不是第一个赶到的吗?为什么现在,过了两个小时了才发?!”秦总又开始怒发冲冠了,和骞坐在他对面,姿势端正,但充耳不闻。
“不是我压着不发,是警察叔叔说了,不让发,我有什么办法,这是死了个人又不是死了只猫。哪能不知道真相就随随便便乱写呢,那我们跟对面那些三教九流又什么区别?”和骞指了指对面那栋楼,还是跟他们同一个楼层的,夜猫新闻。
秦总一把拉了遮光帘,让和骞专心挨自己训“你好意思指别人,你看他们这个月抢了多少个头条了?!别给我那么多屁话!不知道真相你不知道去问,去采访群众,还一拍屁股就走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按照惯例,挨过训之后,就是长篇大论苦口婆心的过来人的教育。
秦总端了面前的印着劳动模范茶缸喝了一口,就是这个时候,和骞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机会只有一次,再不走午饭午休都别想了。
“你上哪儿?我话还没说完呢!”秦总搁下茶缸,吞下那口滚烫的茶水。
“你不是让我去找真相去采访人民群众吗?”和骞朝后摆了摆手,拉开门。
“最好是!我顺带提醒你一下,已经月底了!这个季度的考核也是这个月!”
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
本来这件事情,他原本想的是等警察那边直接发公告之后再象征性地采访下学校,那个时候的话题就不再是这个少年的死亡背后的原因,而是学校对于青少年心理教育问题。
但刚才秦总那句你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去问去采访群众,这让他想起了那两个大妈。
最后食堂大妈欲言又止地走开的神情他是看在眼里的,还有···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瞻文楼背后男厕的人。
他之前在现场并没有看见那个人,只可能是后来来的,但后来来现场的人无非两种,第一种,八卦的,顺带碰上了这样的稀奇事所以选择促足观看热闹以储备八卦内容。第二种,就是像他们一样的记者。
但那个人一看起来不像是会八卦看热闹的人,也不是同行,甚至不是警察,那他去那里干什么?他能够去背后的小楼上厕所,说明对学校的地势及其熟悉,那么很有可能是老师?
教学楼跟瞻文楼中间隔了一个硕大的操场,中间还有遮挡物,瞻文楼的位置足够隐蔽,只要不往这边走,几乎是看不见这里出了这档子事儿。那如果不是看热闹,难道跑大半个操场专程上个厕所?这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
虽然那厕所很干净,还有隔间。
思绪突然一转,是那人从他身边隔着一点距离的擦肩而过时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