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声闻声就想要起来,屁股刚离开椅子板寸又硬生生顿住,缓缓坐了回去。他冷哼一声,不搭理萧泽华,只是低头喝茶。但那双眼睛却是藏不住心事,一个劲儿地偷瞄,想趁着着偷偷摸摸来的几眼看看清楚萧泽华有没有受欺负。
院里跪了一地的人散了,阳光也变得稀薄起来,渐渐透出点红。萧泽声听完事情始末,又出面拜托几个小沙弥去后山找小鱼儿,嘱咐他们若是天黑还没找到就不要再找,再遣了个脚快的家人回去报平安,打点好晚归的准备。兵荒马乱却又隐约有条不紊地一番安排,还真是独具他萧泽声的风格。
橙红的云从天边烧上来了,从扭扭捏捏的几丝几缕渐渐舒展开来,恢宏地铺了整个天地。慈光寺正殿的飞檐被夕阳镀上一层赤红的火光,热腾腾地似乎要化了似的。未枯黄的绿叶此刻就显得黝黑,不再显示着它那勃勃的生机,教人心沉得发紧。
萧泽声知道他妹妹是很着急的,只是怕平白增添麻烦,故而忍着什么也没说。于是他自己便擅作主张地把萧泽华那一份拿过来放在心里,惶惶恐恐地紧张起来了。
禅房外连着一片池塘,青石板铺的桥面煞是好看,有人来时脚步声也分外清晰。一阵稳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萧泽华和萧泽声都忘了小孩子是不能有这样稳重的脚步声的,忙着就双双赶了出去。
萧泽声就在院子里,比萧泽华快一步,萧泽华踩着他那句诧异的“你怎么在这?”晚来一步,只见萧泽声对面一高大男子,束发,着黑衣,款式干净利落,带着几分风沙的磨蚀,经典的江湖人的打扮。他挺拔如松,周身却带着一股走南闯北的人都有的洒脱随性。这样的人,按世俗眼光,必然是桀骜的,不羁的,再不然也该是气质独特的,要么热络要么冷若冰霜,可她却只看见一个笑得腼腆的男人。
小鱼儿雪白白的一大捧蹲在男人肩膀上,他居然也不觉得沉,身子都不曾偏一下。
狸奴见了主人,轻轻巧巧从肩头月下,颤颤巍巍地一捧雪颠着毛茸茸的尾巴跑到萧泽华脚边,边清脆地“喵喵”叫边去蹭萧泽华的裙摆。
“明兄,真是好巧!”萧泽声上前去,又惊又喜地看了苏明好几眼:“你不是说要去北边看望朋友,怎么却在慈光寺里?难道是已经归来了?”
苏明摇摇头:“说来话长,我那位朋友近日并不在家。”
“原来如此,还真是遗憾。”萧泽声了然地点头,然后微微一笑:“那或许是我们有缘,才叫明兄在京城有这一面缘。”
他侧过身子,向苏明介绍:“舍妹萧泽华,略小你我三岁。”
“萧姑娘。”苏明见了个抱拳礼,萧泽华也没有不知所措,从从容容照着平日的礼数回了他。
原来苏明入暑后便一直借宿慈光寺,帮着寺里做些杂事,平日里往后山去打坐练武,似乎是在此方天地间会有不一样的领悟。今日他同往常一样在枫林里练武,趁着日暮的斜阳调息时,却被以为通体雪白的不速之客扰了清净。
他还未见过胆子这样大的猫。寻常野猫不必说,自然是不敢这样大摇大摆靠近生人的,那些被豢养起来的猫就更不用说,都是被精细打点着的,落了雷怕是都要怕得满屋子乱跑。
苏明被吸引了注意力,向小鱼儿伸出手,等着这雪白可爱的灵物自己过来。小鱼儿果真大胆,顺着苏明递过来的手就往他身上爬,最终在肩背上寻了一个方便落脚的地儿,不再动了。
原本只是出于好奇才伸出了手,头一回被猫“打蛇顺棍上”,苏明也有点哭笑不得。这猫一看就知道是有主的,得想个法子找到它的主人,别把人急坏了。
苏明带着猫离开后山,脑子里左一个馊主意右一个馊主意地蹦。没等他拍板,肩上的猫像是有神智似的,冲他喵喵叫,伸手挠挠他的脸。苏明有点不确定地转了个方向走几步,果不其然被挠的力度大了不少。这猫竟然是再给他指路。
苏明叹为观止,将信将疑地跟着指引,一路曲折,来到这出池塘,翻过青石板桥,却出乎意料地见到了萧泽声 。
绯红的霞只在苏明身上停留片刻,在叙话声中渐渐没入他那黑色的衣衫只见,消失不见了。得知他们已经算是晚归,于是便就此作别,还和萧泽声约了十月十的一顿酒。
萧泽声又变回那个潇洒的萧泽声,先前那些威严和急切都被丢到了蓬莱去。于是苏明转身走时,除了脚下和来时别无二致的脚步声外,还隐约混杂着萧泽声和妹妹的说笑声:“小鱼儿怎么就不学学我呢,非要像你一样上蹿下跳的……”
话没说完就变成了讨饶:“好好好我说错了我说错了……”
苏明迈过最后一块青石板,微微笑了一下,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开春时那股玉兰香。
慈光寺傍晚时分已经没什么人,住持来了朋友,正在禅房中待客,两人说了好久的话。苏明要回自己住处去,碰巧经过,还没注意到有人屋内的说话声就飘了过来:“既然如此,为何不还俗?”
住持道:“非也。退一步讲,此乃大爱,换做是旁人,我也会做同样的事。”
朋友的声音朦朦胧胧继续:“你心还在红尘中,何苦守着古佛青灯。”
住持没有答话。朋友于是继续:“那场灾祸已经过去了,不论是你还是我都应该向前看。你身上又没有罪孽,没有还怨一说,本就不必如此。再说,嫂子怕也不愿看你整日沉迷在旧事中,自欺欺人。”
“唉,”住持长叹一声:“你既然知道我放不下,何必又用她来刺我。”他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颓然道:“你当然可以向前看,你的父母健在,妻子虽罹难,儿女却尚在身边。我的女儿却是已经不在了,被活生生的人言吃掉了。”
“你看过我那个盒子了吧?”住持的声音平静,像是诉说过百遍千遍:“红尘中没有我的旧人,我只有几张发妻往年算账时写过字的纸,和一条碧色发带而已。”
“他们不容我的妻女,也不容我。唯有佛祖慈悲,留得我一个去处。”
“我……”友人还想再说,却被外面的人打断,说是萧家两位要启程,想同住持作别。
苏明在暗处,并无人注意。他看见主持走出门去,不知和兄妹两个说了什么。萧泽华让身边的侍女递上一物,几人又说了几句,看上去就要做别。
而此刻却如同有什么机巧一般,萧泽华的目光忽然越过住持,直直看进了苏明的眼睛里。她微微扬了扬眉毛,继而露出一个隐晦的笑,似乎是在戏谑他听墙角。
苏明心中漏跳一拍,热意顿时攀上双颊,运起他那锤炼多年的功夫,逃也似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