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音在梦里回到了去巴西的那一天,飞机划过灰败的云层,身边是睡得东倒西歪的队友,机舱里阴冷安静。
他无意识地把被子又裹紧了些,手上戒指的印子已经消退,但曾经被箍进的地方仍然凹下去一点。
飞机似乎在梦里失重,夏榆音猛然惊醒,耳边心跳声轰鸣。
手机屏幕适时地亮起,在昏暗的房间里照出一条光路,备注“王八蛋”的聊天框里弹出一条消息,他盯着白色气泡,决定等会儿再回复。
下午三点,电话又闹起来。
“让不让人睡觉了还……”
“兄弟,别忘了今晚组局啊!先来美术馆吧,我新办了展览,看完咱再一起过去,我把定位发你。”对方咋咋呼呼说完,夏榆音脑子还没清醒过来。
“知道了……”
头脑昏昏的人晒着太阳,慢悠悠散步过去,展览信息显眼地飞在半空中,他刚跨进展厅门就被一双胳膊拐走了。
“好久不见兄弟。”崔寅风风火火迎上来。
崔寅是夏榆音大学室友,被调剂来的,又没转成专业,摸爬滚打几遭,现在成了个自由摄影师,还真给他拍出点名堂来,小有名气。
夏榆音笑笑就当回应了。
他在展厅里踱步,看着墙上展出的摄影作品,许多都是灿烂辉腾的画面,大理石地板反着天花板的灯光,还反着外头漏进来的光,衬得那些墙上的照片更加吵闹。
其实这些照片很多他都提前见过,崔寅拍到喜欢的风景就会发在微信里欢天喜地吹一通。
展厅并不是十分方正的形状,有一块墙被设计成折角的样子,折进去的地方阳光照不到,只有一盏小小的暖黄色灯点亮方寸,画框下方折出一道小小的阴影。
那里挂着一幅没那么吵闹——甚至可以说安静的照片。
小溪在繁密的枝桠中沉默地淌,头顶是飘渺的阳光,顺着树叶流进小溪里,一道道光路是整个画面唯一的暖色。
夏榆音在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就停下脚步,良久地注视,眼神随着心神激荡。
他身后的人,穿着黑色的西装,身姿挺拔,死死盯着他,一步步靠近。
“榆音,好巧。”
“!”
沉稳有力的呼唤将夏榆音拉回现实,他在愣怔中回过头,对面玻璃窗上的阳光反射到他眼里,以至于他看眼前的人都晃了眼睛。
身后的小溪还在时空里静默流淌,夏榆音在江聿的眼睛里回到三年前的那个秋天。
——
常绿阔叶林一年到头都苍翠欲滴,南方空气永远如此湿润。
夏榆音跟着研究队上了山,背包鼓鼓囊囊,手里拎着防毒面具和登山杖,也许是好奇心作祟,也许是叛逆心起,研究队中途休息的时候,他将队长上山前的嘱咐抛诸脑后,留了张纸条压在石头下,悄悄脱队另寻洞天。
山中树木高耸,云雾缭绕,偶有几声鸟啼划过,他踏上一条蜿蜒的小路,拨开葱绿的草叶,一株一株观察周围的植物。
突然,他的眼睛定在某一处,手急切地往背包里掏本子。
“光叶蕨,叶长42厘米,叶柄7.2厘米……土山地黄棕壤。”夏榆音几乎是趴在地上,手里测量工具和笔同时工作。
这种地方,大概没人会来,所以当身后声音响起的时候,夏榆音以为是鬼。
“您好……”
“!”
笔落入水中,夏榆音睁大眼睛回过头,阳光刚好,暖融融地照到他脸上。
他看到一个身材高大,五官深邃,但此刻半身衣服全湿了,头发上还沾着几根草叶的男人,外表俊朗却形象狼狈。
“那个,我迷路了,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能帮个忙吗?”
男人从背包里掏出身份证,夏榆音瞄了一眼,江聿……挺好听的名字。
夏榆音看着江聿沉默一会,江聿以为他不愿意,“有偿带路……行吗?”
“你误会了,我也是第一次来这。”
江聿看对方这装备齐全就地趴下的样子,实在不像第一次来这的人,于是他细心打量了一下,对方脖子上挂着工牌,“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几个字扎人眼球,心中了然。
“帮你也行,”夏榆音回头看了一眼溪水,“钱呢,我就不要了,不过你得赔我一支笔。”
“对了,我叫夏榆音,榆树的榆,声音的音。”
江聿点点头,等夏榆音给那株草拍照。
“要拔走吗?”
“什么?”
江聿看他这么喜欢这棵草,问他为什么不带走,然后听到他轻轻笑起来。
“违法的。”
“这是光叶蕨,国家级珍稀植物,私自采集是违法的,”夏榆音一边说一边收起记录本和相机,“我拍个照记录信息就好。”
说完了,夏榆音朝他伸出手,他却没反应过来,不知其然地抬起半只手。
“帮个忙,拉我一下,这有个台阶,滑。”
夏榆音抓住了伸到半空的手,一个借力迈上去,拍拍衣服拨开草丛叫江聿跟自己走。
江聿看着刚刚被握住的手,还残存着对方指尖的野草味道,青涩、温暖,带着山间阳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