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地的时候就有征兆,都快踩到沈楠九了才发现有个人躺着;推板车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摔跤尚没有,反应还算敏捷;但接不到凤翎的发带,加之凤翎给他热了水,碗豁口的地方不小心对着他,若不是指腹碰到,恐怕就要割了嘴。
沈楠九在试探。
他给卫栎得分明是糊弄的黄纸,随手几笔画得符。
沈楠九在卫栎的眼底挥挥手。
“我是看不清又不是看不见。”
那眼角胎记凑得太近。
卫栎蒙蒙隔着雾的世界里,一朵红梅突兀地闯进来。
太艳了。他不适地眨眼,这次眼皮阖住眼珠的时间比往常都久些。
谁取了他的眼睛?
沈楠九攥紧手。
卫栎的命是他的,身体的每一处是他的,自然眼睛也是他的。
难道是那个仇家?探子的消息还是不精确。卫栎是个瞎子的事情都没探出来,罢了,他藏得也好。
沈楠九改主意了。
卫栎沉疴满身,沈楠九有得是折磨人的毒药。
一击致命再简单不过,可沈楠九要留在卫栎身边,成为他最信任的人,然后看他慢慢死。
“你观察倒挺细致。”
卫栎正眼打量了会儿沈楠九。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又不自觉划到眼角的梅花。
他实在高估一个瞎子瞧东西的能力。
五官模糊。
因而他这个瞎子只能尽力捕捉到出现在视野里最与众不同、最鲜艳的色彩。
轻而易举地吸引着卫栎的目光。
明明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想要活命,就得事事仔细。”他低声回应。
沈楠九能蹚过七重渊的尸山血海,靠得便是比其他人更敏锐的感知。当然,更重要得是支撑他走下去的恨。
他早已在四伏危机中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
“怎么,有故事?”
卫栎想起少年皮肤上的青紫,像是被谁抽打得。
他捏了捏沈楠九的脸颊,笑:“小孩子,别装大人。”
左脸颊被轻轻扯着,沈楠九瞪大眼睛。
卫栎笑得更厉害。
又直愣愣地戳破他:
“故意摔在我回家的路上,蓄谋接近?”
他、知道?
沈楠九蹙眉,那为什么不设防,大大喇喇地在他面前昏迷?
更近一点,是不是任何一个来杀卫栎的人,假装逃难、倒在他的必经之路上都会被带回家?
有小心思,但不算坏。
卫栎促狭地问:“想好怎么编故事了吗?”
沈楠九沉默了一会儿:
“嗯。”
“我先前在村子见过你,你是个好人,给大黄喂食。雪崩淹了村子,我侥幸逃出来。在雪地里抓住你的脚,因为我觉得你会救我。”
这可真是个美妙的误会。给恶狗吃东西,完全是卫栎不想拖着个病殃殃的身体,被追着咬。有失风度,多不划算。
他就把包子掰开丢过去了。也就丢了个不爱吃的肉馅,葱姜混在一起,难吃,可卫栎又馋肉味,又恰好多了个不挑食的大家伙,他就这么一来一回地喂起来。
好人滤镜就是这么来的。
只是没想到雪崩淹没的村子是那个小村子。
卫栎记得鸭蛋红的夕阳、升起的袅袅炊烟和野草丛生的村口蹲着一只摇尾巴的大黄狗。
在等他。
可惜冬天了。卫栎连自己也养不活了。
“阿九,”卫栎觉得还是要打碎滤镜,让小孩子吃点教训免得以后被人骗走卖了都不知道:“我救人图报酬。”
“做牛做马?”
沈楠九一本正经地问。
挺有意思一小孩。
就是惹了身心都不健康的卫栎,他不忘补充:
“还要结草衔环。”
沈楠九点头,猛跪在床边,磕了三个响头。
看着就疼。
卫栎手撑着床沿。
这是做什么?没吓退人,还真要当牛做马了?
“刚刚离去的那仙人喊了你的名字。”
“我知道你。蘅乐剑尊。”
“说书称你天赋异禀,十六岁结丹,十八岁游历四方,锄强扶弱,自创凌霄、避水诸多剑法,十九岁深入潜龙渊,扒了一条恶蛟的伪龙筋,二十岁踏平苦幽岭,二十二岁剑斩云魔。”
“剑尊,收我为徒吧!”
年轻人气息十足,拜师拜得惊天动地,卫栎听到屋檐的雪都被震落了。
他手握拳,抵着唇假意咳嗽:“什么蘅乐?我现在只是个病痨鬼,你要学法术、你要修仙,另寻他处。”
沈楠九摇摇头:“没所谓成仙。”
“我给你收尸。”
这叫什么话?
虽然卫栎有自知之明,但没几年活头是一回事,被人追着要帮他收尸又是另一回事。
小屁孩,能不能盼着他点儿好。
卫栎悄悄瞪他一眼。
沈楠九高高兴兴地捧着碗热水跑过去:“以水代茶。师尊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诶,等等,他什么时候答应了收徒?
卫栎叹了口气,迟迟不接过碗。
沈楠九起身静静注视着床榻上的人。卫栎脑袋微偏,只露出半张隽美侧颜,病恹恹地干咳。
“喝点水吧。”他说。
嗓子眼血糊了似的黏连,那碗水无需伸手便可饮到。
卫栎抬眸瞥沈楠九一下,整个世界唯梅花灼灼。似有若无,他闻到了股清绝梅香。
算时节,苦幽岭的冷梅也该开了。
卫栎垂眼,指尖点上沈楠九的额心。一道灵力幻化的水滴印记打入其中。
好吧好吧,屁颠屁颠送上门的苦力。
沈楠九若有所思,福至心灵,唤了句:
“师尊。”
你终要死在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