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大理寺愈加的忙。
待到终于能歇下一口气的时候,谢庭钰才猛然发现要到除夕节了。
他回府时还未天黑,上空慢慢聚拢起铅灰色的厚云,瞧着是有一场雪要下。
换好一身常服,才听李达说棠惊雨正在啸雪亭。
谢庭钰调侃一句:“嚯?兔子舍得挪窝了?”
李达笑道:“前些日子下了几场大雪,啸雪亭是雾凇沆砀,留痕如画。姑娘是边温酒边赏景,惬意着呢。”
谢庭钰接过李达递来的油纸伞,披着一件黑貂裘衣,往啸雪亭去了。
啸雪亭三面各架着一座锦绸大绣屏,亭里放着一张铺着棉垫的乌木小榻。
小榻正前方搁着一个青铜炉,里头烧着的是银丝炭,暖而无烟。
一旁方几上的红泥炉正温着一壶绿蚁酒,棠惊雨坐在小榻上提笔作画。
谢庭钰走进温暖的亭中,坐到她的左侧去看画案上的雪色图,发现那画已经完成了一半。
他瞧着起了兴致,手臂从她的身后环过去,取来笔架上一支狼毫,蘸了墨在宣纸的左侧埋首画起来。
此情景,有教是:
晚来欲雪,红炉焙酒,绣屏挡寒亭心暖。
白衣卓君,玄衣司马,宣纸两端共描画。
冷风微微,情思沉沉,你我不语也痴绵。
棠惊雨画完笔下的一棵树,没忍住侧头去看谢庭钰笔下的墨痕,一年学生到底比不过十年老师,一对比是高下立判。
她羞愤到将紫竹狼毫砸到方砚里,撒气道:“不画了。”
谢庭钰即刻笑出声,边画边说:“插瓶制香就有耐心,画个画就开始闹脾气了?”
她不听,反命令道:“你也不准画!”
“好罢。”于是他搁笔。
他的眉眼染着笑意。被他如此一看,她反倒不好意思,随手拿起一旁的诗集胡乱翻起来。
谢庭钰看着半靠在绣枕里的人,说:“除夕上午我要与诸位同僚进宫祭天地,与陛下共贺新年。下午会与好友们去灯会游玩,之后回府守岁。”
棠:“嗯。”
谢:“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棠:“我喜欢你。”
他没好气地捏捏她的脸蛋:“你现在是拿这句话当万灵药吗?”
棠:“大人不爱听?”
那倒不是。他沉默两息,说:“玉京不设宵禁,除夜只会更加繁华热闹。你来此许久,不想出去看看?”
这时,她的神情已然变冷:“不需要。”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有点不高兴,“要你上街游玩还委屈你了?”
“我就在府里,哪儿也不去。”她扔开手中的诗集坐起身。
“府里的人能回家团圆的都回去了,不能回家过年的也轮值出去耍玩了,指望谁来伺候你?莲生还是霜夜这两个只会杀人的暗卫?”
“团圆”二字完全刺痛她沉寂已久的内心,说话间语调更冷:“多谢大人关心。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你一个人待在府里能做什么?”
“自娱自乐。”
“棠惊雨,你成心气我是吗。”
她目光冷冷地盯着前方,并不答话。
他的火气更盛:“除夜辞旧迎新,哪家哪户不要团圆热闹?你现在在给我演什么遗世独立?除了叫自己难受谁会高看你一眼?我更不会为了你放弃与好友相聚,陪你在这儿冷冷清清地过年。”
说完一通还不解气,他又补了一句:“你以为自己是谁,所有人都要捧着你是吗。”
寒风吹来,空气中已经有了落雪的冷意。
“团圆热闹”这四个字的一笔一划化作道道刺骨的冷箭,一下接着一下分毫不差地扎进她的心里。
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这种痛彻心扉的感觉了。
此刻的她如溺水般,艰难地呼吸着。
尽管他已经把话说得如此难听,她却依旧一言不发。
他一气之下一掌拍在画案上。“别给我装哑巴,说话!”
“砰——”
画案被掀翻在地,方砚、笔架、水洗、镇尺、还未作完的画悉数摔在地上,墨汁浸透宣纸,淌染青石砖。
柳絮飞雪随风烈烈灌入亭中。
站起来推倒画案的棠惊雨面朝着谢庭钰,一字一句对他说:“大人,你听好了,我不需要过年也不需要热闹!
“这些年来,我与草木亲,亦生草木心。对草木而言,不管今日是过节过寿还是寻常无事,都是平凡普通的一天。
“不管经过它身旁的人是达官贵人还是白丁农夫,都是一闪而过不需要被记住的凡人。
“那么与我而言,每一个日子,哪怕是除夕,也是寻常平凡的一日,每一个人,都是与我无关面目模糊的普通人。
“你们热闹到死也好,这里冷清如坟场也罢,我不介意,不在乎,也无所谓!
“什么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爱恨情仇,统统无所谓!我不要!”
一番话说到后头,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此刻痛觉如针海狂浪打在身上,胀满的情绪需要立刻倾泻出去。
顾不上眼前的人是何等反应,也等不了自己冷静,她披上一件白狐斗篷,大步流星地踏进白茫茫的漫天风雪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有道是:
啸风阵阵寒霜雪,冷意烈烈如针刺。
怪道平生静如水,原来衷情胜滔海。
生死恩怨怎无谓,只是自怜求不得。
纷纷暮雪吞白衣,情苦爱恨心底唳。
谢庭钰面容震愕地愣在亭中许久,风雪扑面袭来,顷刻间身后置景轮转,亭中化为大殿,人声沸盈,彩带翻飞,红绸金箔,歌舞酣畅。
“……你愣着做什么呢?”一旁的陆佑丰用手肘去推谢庭钰,“赶紧起来给陛下敬酒啊。”
适时,风雪弥漫,屠苏酒香。
回过神来的谢庭钰急忙端起案前的酒盏,随一众大臣起身,齐声唱念——
愿陛下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
佑大奕国祚绵长百姓安康胜旧年。
一杯敬酒饮完,又见漫天飞雪,皇帝大手一挥省去后面的流程,笑着让诸位爱卿领赏回府,团圆过年。
谢庭钰叫住殿前司的李副将,商量今年要替他巡逻玉京灯会,理由用的十分充分,说李副将正值新婚,妻子又是第一回在玉京过年,想必很是需要丈夫在旁协助府中各项事宜,而他孤家寡人,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李副将踌躇片刻,与他推脱了一番才答应下来,并拍着胸脯应承道:“谢大人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李某在所不辞。”
替值需要到殿前司步兵指挥使姜子良面前解释缘由。
姜子良是满脸疑惑:“你去年就没过个好年,今年好不容易能轻松一点,怎的又给自己找事儿做?能不能给你身边的同僚歇口气?”
谢庭钰如此解释:“左右今年无事,待明年将人情要回来便是。何况还能赶上一起去润文的芳懿楼吃团圆饭,届时同样能一道去灯会逛逛。”
姜:“这能一样吗?你挑的还是灯会最繁忙的时段。”
谢:“是。瞧我多给你这个指挥使省心。”
姜啐了他一声。“你这活儿刚才要是在大殿里揽下,我还觉着你会做官。这会儿私底下,你图什——噢!今年贾宋两位小姐都会去看天宫瑶池大仙灯,你小子,是找机会去当护花使者吧?”
谢无奈道:“你瞎说什么呢。不是一回事儿。”
姜却越想越对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用不好意思。”
谢拍掉他的手,当下也懒得辩解,只说:“将轮值腰牌给我。”
陆佑丰在宫门前叫住谢庭钰。
陆佑丰的表情有些烦躁:“你先前不是还说要好好享受生活吗?现在又揽下巡逻的活儿是什么意思?把我这个右少卿架在这儿了?我还要不要回家过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