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境漾震惊：“……”奇迹，头一次见龙崽生气。

金日晖同款震惊：“……”人家刚转过身、走回去没多久，骂这么明显真的好吗？

陶韶英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暂且放下了方才的事，侧身将红头黑棍一甩，棍尖直指女鬼的眉心。他睥睨的一眼，自成一派公正肃穆的严厉，直视恶鬼内心的丑陋。

“尤氏，你可知罪——”鬼差的另一只手唤出从判官处借调来的命簿，他开始审判恶鬼的罪孽。

“不！我不知罪！”

“我不要魂飞魄散！”

“我还要回去找我的心上人！”

“啊——”

她的表情变得扭曲，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控制，大声咆哮着，全身颤抖着，痛诉着命运的摧残，谩骂着周围的一切，完全陷入了疯狂。

胡莹莹看见鬼差拿出了命簿，秀眉微蹙，问那位看起来更和气的鬼差：“大人，按程序，不应该把她带回阴司审判吗？”

“话虽如此，但尤氏的情况不一样。”这不是什么机要，朱恵可以给他们解释，长话短说。

许多年前，尤氏为了吃掉一位命格极阴的妇人的血肉增长实力，利用美色勾引了妇人的丈夫。那男人是个混不吝的烂货，不忠、不义、不孝，自然会乖乖上钩。

奸夫□□就设计了这位妇人，打算迷晕了她，放村里的一个老光棍进屋玷污她，让街坊邻居都看见她“出轨”，好把她活生生的打死。

妇人早就看出了不对劲，没吃男人大献殷勤做的那一顿饭，她假装不舒服，等他们露出马脚。

她生性刚硬，趁老光棍欺身上来的时候，一把抓过事先藏在一边被子底下的菜刀，跟老光棍拼命。

老光棍死了，她浑身血迹，衣服破破烂烂的，很是狼狈。

可是没关系啊，男人狞笑着打开门，放任妇人被在外面围观的人参观，肆意地编造有关于她和老光棍的、恶俗的谣言。

男人死死地抓着疲惫不堪的妇人的头发，把她拖到院子里，暴露在众人兴奋的、看热闹的狂热目光下，拿过不知道是谁递过来的趁手木柴，一棍又一棍地往她身上打。

从始至终，妇人不发一言。

因为没有人会帮她，没有人会在意真相，他们在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中，突然间得到了一场有趣的“马戏”看，他们就全都疯了。

——有人会在乎“猴子”的感受吗？

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妇人一命呜呼。

她死前怨气冲天，这样的血肉，对尤氏来说更是大补。

晚上，天黑了，尤氏出来了。

她趴在地上啃食了干净那一摊骨肉，朝男人咧开嘴笑了。

在男人迷恋的目光中，最后，她生吃了男人。

叫这一对夫妻，都进了恶鬼的肚子……

生同裘、死同寝……

这邻居的、附近的、同村的……所有的人，都听见了男人的惨叫，他们只当是妇人回来寻仇，又有一场好戏看了。

在黑暗的山里，那位妇人，还是个好人。

负责审她生前事的判官，可怜她遭此惨祸，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尤氏，也在棍棒底下魂飞魄散。

朱恵笑了，理当如此地道：“既然这刑罚已经被定下，那尤氏，就没必要再多走一趟流程——她只有‘魂飞魄散’这一个下场，去了，也只是决定用什么刑而已。”

“太轻了。”陶韶英秉公执法，嫌恶地看了尤云颖一眼，实话实说，“按照阴律，尤氏断不会如此轻松。”

“尤氏，你还觉得命运对你不公吗？”

“是你咎由自取，天理难容。”

旁边，白境漾靠在龙吟的肩上，瞥了一眼那边，然后又把视线转回来，跟龙吟一块儿看电影，跟他吐槽：“她不会再清醒了。”

就像那晚尤云颖被施了障术一样，她是恶鬼，她一直都陷入在她自己给自己创造的、名为“恶”的障。

“恶”是恶鬼的本质。

她一直都很清醒。

不再废话，尤云颖已经开始受刑了。

这是鬼，此时却也像是人一样，被朱恵杀气腾腾的棍棒打得血肉模糊。

随着陶韶英每念完一条罪证，尤云颖的魂魄，就被红头黑棍打得更加透明一分。

金日晖一开始还敢看上两棍，现在，整个人都缩在龙吟的身上，把脑袋塞进他的颈窝里，好少一只耳朵听女鬼的惨叫。

“赵鹏发！”

“赵鹏发！！”

“赵鹏发！！！”

“……”

“哎哟。”金日晖难受地伸手捂住了另一只耳朵，小声地吐槽，“她一直叫赵老头的名字干啥呢？爱能止痛啊？”

喊得跟厉鬼索命似的，也不知道是“真爱”还是“真恨”呐。

龙吟改为单手拿手机，曲起手指，伸手轻轻地敲了下金日晖的脑门，让他别乱说话，那边在做正事。沉吟了片刻，他还是说了句：“也许真的是呢。”

白境漾偏头，看了龙吟一眼。

眼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

龙吟看着手机上放的《胭脂扣》电影，戏和人生，他确实都看懂了太多。

到底赵鹏发和尤云颖彼此是真心相爱的。

虽然没什么人信他们也会有一颗真心。

金秋茂看那边的三个大学生都光顾着看电影去了，心道：果然，没给他们开阴阳眼是对的，开了又不看，还浪费他精力。

胡莹莹对看别人受罚没什么兴趣，正要走过去陪陪三个小辈，就看见龙吟把手机随手给了白境漾，站起来往中间走。

所有人都知道，他在看尤云颖。

“小龙。”胡莹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情急之下，就喊了这一声……也许再活上百年的岁月，她还是会有要弥补那天的遗憾的愿望吧。

叫住了这个人，他就不会去为了旁人，而备受伤害。

朱恵十分乐意给这位气宇轩昂的小兄弟卖一个面子，自己先停下手，也让陶韶英歇歇嘴皮子，和蔼可亲地问：“小兄弟，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日行一善。”龙吟恭敬地拱手行礼，“烦请大人应允。”

闻言，陶韶英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朱恵先是愣了愣，随即再三思索，心里有了决断，“哦”了一声，松口道：“那你是要怎么做？”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

“让我与尤小姐说几句话。”

龙吟说完这句话，选择蹲下来，尽可能的、不让自己过于居高临下地、与尤云颖说话，他依旧没什么表情，简短又直白地说出她的结局：“命终百杖杀，恶魂无来世。”

尤云颖苟延残喘地趴伏在地面上，她勉强地提起最后一丝精神，眼睛往上看。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向她伸出手，他的掌心上躺着一张她以往最为害怕的符纸，他第二次问她：“你可有遗言？”

除了两位不知道前情的鬼差，所有人都为这被重复提起的话而感到惊讶。

尤云颖看向龙吟的手，缓缓地流出两行血泪。

泪眼婆娑中，她眼中一闪而过与赵鹏发的朝朝暮暮。

“道长……你真的要收了我吗？”

“你舍得收了我吗……”

彼时的尤云颖，因勾引了一个花心的富商，而被他的正房夫人发现了真实身份。

有钱人家都很信这些，富商被鬼迷的特征又太明显了，很容易就会出现问题。

赵鹏发就是被请来收她的。

赵鹏发本事不错，身上又有质量上乘的法器，她毫无反手之力，就被轻易捉住了。

然后——

楚楚可怜的女鬼，勾引到了见色起意的道士。

从那以后，尤云颖不用再做孤魂野鬼。

赵鹏发本就心术不正，干的大多都是一些邪门的勾当，连带着养一个做鬼的小情人，也不管不顾其他的。

尤云颖要什么人、要什么鬼吃，他都会想方设法弄来。

宠溺和纵容，让她变成了一个大杀四方的厉鬼——她从来都没有活得如此畅快过。

鬼是至阴至邪之物，长期与之相处，除了运势变低，身上的生气也会逐渐消失，最终害人离世。

赵鹏发不可能不知道，可他还是心甘情愿地养着尤云颖在身边。

因为尤云颖一直都是一副他最喜欢的样子，她也一直都陪在他身边。不管是年轻时就不好看的他，还是现在年老了、更丑陋的他，他的身边，一直都有尤云颖。

赵鹏发不在乎什么利用不利用的，他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就够了。

运势低，反而让他的野心越发膨大。

在邪魔外道上，尤云颖陪着他，走到了今天这个成就。

赵鹏发不是善人，尤云颖也不是好鬼，他们天生一对。

这份缠绕着利用的感情，促使尤云颖说出了她最后的遗言。

“赵鹏发，我爱你。”

随后，她猛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沾染在龙吟手中的黄色符纸上。一时间，不知道是朱砂更红，还是她的血更红。

棍棒下皮开肉绽，鬼的血液，是黑色的。

可当她真情流露时，原来鬼的血液，也可以是人一样的鲜红，具象化了她的一片赤诚。

龙吟收好符纸，重新站起来，与两位鬼差各自点了一下头，然后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看他没看完的电影。

陶韶英继续宣判女鬼剩下的罪状。

随着朱恵的最后一棍落下，尤云颖一声痛嚎过后，彻底魂飞魄散。

金日晖却眼眶湿润。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什么，自己对女鬼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啊，但自己就是哭了。

他不懂，他就问龙吟。

龙吟的书包里备有手帕纸，他直接一整包都给了金日晖，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对于相信鬼神之说的我们来说，生命的长度，不止有作为人的时期，还有作为鬼的时期。”

“现在，才是一条生命，在你眼前真正意义上的消失。”

“不需要附加任何的亲情、友情、又或者是爱情，流泪，是人敬畏生命的一种方式。”

“远方的国家里，战火蔓延，世上也会有无数人，为了在战争中死去的苦难百姓流泪。”

朱恵也跟着听完这一段话，开了眼了，打心底里佩服他：“你个小兄弟，说话真是头头是道的。这要是搁我那时候，你都能去科举里拿个大官回来了。”

“谬赞。”龙吟颔首回应。

陶韶英同样对他另眼相看，又莫名其妙地说了：“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却是不愿意承担责任。

“您说笑了。”龙吟不太高兴，还是很有礼貌地回应了。

金秋茂也知道陶韶英很有病，是个特别难缠的，便加快了手上开坛做法的动作，想赶紧把这两尊“大佛”全给送走。

胡莹莹也是这么觉得，刚刚只是旁观的她，现在也来帮金秋茂给鬼差烧纸钱了。

就跟霸道总裁的妈妈给贫穷小白花甩一百万支票一样，她心里想的，也是让他们赶紧拿钱走人吧。

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话不针对朱恵，只针对陶韶英。

自此一别，陶韶英这个男鬼，就深深地记住了龙吟。

鬼的惦记，对于活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现在没人管这个。

现在，四双眼睛，都在默契地盯着龙吟，等他给一个交待。

他们都在问他，为什么要在鬼差面前如此冒险，就为了帮尤云颖这样的恶鬼带一句遗言。

日行一善，也不能是为了这样的一人一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稍有不慎，得罪了鬼差，真的会要人命的。

而被金秋茂算过命，要孤独终老的人却说：“我想知道，他们的爱，能不能善终。”

坏人不得善终，这是铁律。

他真正要帮的，是一份抽象的感情。

《胭脂扣》里，如花和十二少，最终一人一鬼，一生一死。

他想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十二少愿不愿意跟如花一起离开人世。

而赵鹏发，就是他选定的第二个“十二少”。

龙吟从未爱过人，他怕自己不会爱，从而伤害了将要相伴一生的爱人。

他想先理解爱，再去爱别人。

白境漾看了眼龙吟，他诡异地读懂了……重复看这部电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