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琦自记事起,就生活在污秽烂泥里,饥饿与恐慌从来伴随着他。
他懂得哪种草根能吃,哪种野果吃了会昏睡,但只要第一次吃能醒来,以后吃也不会出事,也能多一种不会被旁人抢夺的口粮。
他就凭借着这些偏门的小能力,成功把自己喂大,如今他刚到束发年纪,身量便远超同龄人,一根木棍耍的虎虎生风,难有人能近身。
谁又能想到,他是当年习惯了缀在逃荒队的末尾,时刻担心被同族抛弃、被同样饥饿的野兽叼走的瘦弱孩童。
他本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在一个又一个的逃荒队末尾,混到中间,然后走向他并不能理解的未知的远方。
直到他娘抛弃了他。
不过他倒是不觉得他娘亏欠了他什么。
他娘长得好看,这么多年,总不缺人惦记。
只是他从小便长得瘦弱,他娘又疼他疼得紧,不肯将他撂下。
没有人愿意接受一个寡妇,还拖着个养不熟的爱生病的拖油瓶过活,这年头,多一张嘴就多一份负担,何况还是个看着就不能做壮劳力使的病秧子。
娘走那天,将包裹里仅剩的粮食都留给他了,还有那只从小就戴着他脖子上的形状古怪的金锁。
娘以为他睡着了,但他其实是在装睡。
他目送娘跟着一个男人离开,他知道那男人是谁,那是他们刚刚路过的城里药铺的掌柜,是个年轻的鳏夫,守着一家小药铺过活,对于他们这样的流民来说,已经是个绝好的去处。
他是很放心的看着娘跟他离开的,他想,娘能陪他挨到他知了事、能跑能跳才走,已经算是对得起他和他那个早死的爹了。
人命比草贱。
能把他拉扯大,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了。
只是阎琦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好好活到束发之年,那些凭空得来的食物、银钱,那个教他认字的早死的痨病鬼,他都统称为:
“上天的馈赠。”
在官道上撞见那个呲毛驴拖着铺满稻草的怪异排车的奇怪组合时,他左右瞧瞧,并没有见着人影,阎琦便知道——
上天的馈赠,再次降临了!
看看将晚的天色,阎琦决定把驴车拖回他现在的住处:痨病鬼书生留下的茅草屋里,等明日得闲,再把驴拉去城里卖掉。
或者留着也不错?
听路过的脚夫说,宣阳如今是极为繁华的,甚至还愿意接收外来的流民,给发粮发地的,他想着,去宣阳闯闯也不错。
宣阳距此甚远,若是他真的想要去宣阳,一匹毛驴恐怕是不够。
阎琦正盘算着自己的家当,边上前去牵那头拉着排车的毛驴。
谁知此驴是个倔驴,不仅不肯跟着眼前人走,还上前嚼了他的头发。
阎琦一边哎哎叫着,扯回自己被啃掉一缕的头发,一边贡献出了自己刚拿到手的口粮,近乎是拖着倔驴,互相撕扯着进了林里。
刚刚把倔驴栓在痨病鬼书生屋门前的柱子上,阎琦方才舒了一口气,看看自己的一身泥土,再看看倔驴身上将近打绺的狼狈毛发。
虽然知道驴在地里打滚是常事,本无需洗刷,但阎琦虽过的差,却不知道从小自己为什么这么爱穷讲究,他认命的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把倔驴洗刷干净,再给自己打理。
阎琦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倔驴却不领情,当阎琦终于没有躲过倔驴的第三次甩水攻击,被溅了一头一身泥点子的时候……
阎琦一抬头,望进了一双眼睛里,惊了一跳。
只见那人伸出了脑袋,正靠在怪异的驴车上,饶有兴味的盯着他看。
虽说那人坐在那极怪异又铺满稻草的驴车上,不过身着粗布麻衣,头发随意束着,如今也有些凌乱,脸上还有不知在何处蹭到的烟灰,看起来颇有几分狼狈。
但你一眼望过去,却只会注意到他那双悠远潋滟的眼眸。
阎琦的脑海中猛然蹦出一句话来:
“秋水为神玉为骨。”
痨病鬼书生生前总念叨着一个人,怎么问都不肯告诉他那人的名字。他说他虽败于那人之手,丢了权势、地位、声望,如今眼见着还要丢了性命。
但他始终却无法恨他。
阎琦早已忘记了,痨病鬼描述的那人是如何如何玄妙莫测,如何如何冷心冷情,如何如何仙人之姿。
但他记得很清楚,痨病鬼讲起那个人时,眼中近乎烧灼起来的光,这让本以为痨病鬼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吹牛的他也跟着严肃起来。
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让痨病鬼那样古怪的人视作信仰?究竟什么样的眼眸才能让一个人直到死前都念念不忘?
阎琦竟觉得,此时的自己,与痨病鬼同感了。
在他短暂的十五年人生里,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而在他往后的几十年人生里,也决计再也忘不了这样一双眼睛。
阎琦此时的想法坚定又莫名。
直到那个人朝他敷衍的挥了挥手,阎琦才回过神来。
“好心人,谢谢你给我家小秃洗澡了。”
“小……秃?”
看着呲毛倔驴杂毛浓密的过分的发顶,堪称水打不塌,刷子压不倒,阎琦的表情一言难尽。